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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7期|计文君:问津(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7期 | 计文君  2019年08月13日08:31

上 忘路之远近

1

在非洲大陆奔走的那百日,教科书留在艾冬脑子里的旧图景——远方还有人类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苍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沦落成了保护区。

舒同说得更彻底:地球就是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鲜的店铺与餐厅,村野是仓库和后厨,名胜古迹是陈列的装饰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绿化景观和游乐园,所有物种按照消费者的需要分为宠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虫……

艾冬是为公司的一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同编剧舒同去搜集素材。带领她们从东非到南非走了三个反盗猎营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几年了。

在车上,艾冬默默地听着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取象牙时,很多大象还活着,盗猎者用电锯切开它的面部……盗猎者屠杀了整个象群,他们这些神经被磨成钢筋的汉子,面对荒原上一个个血淋淋的巨大尸体,都会哆嗦——偶尔能发现还活着的小象,不过救回营地,也活不了,它们不吃人给的东西……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老崔又开口了,语调依旧平淡:“偶尔小规模的盗猎,我们还能干涉一下;大规模的,直升机装甲车火箭炮,还有雇佣兵,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许用不了五十年,不止象,恐怕没什么会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

他的车速慢了,渐渐停下来。太阳升起来了,河边茂密的水生植物丛中,显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绯色的天空做背景,它们像某种远古的神衹,宁静安详地转动着巨大的头颅——引擎声停下了,大象的头又转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车,艾冬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才感到置身这样场景中的自己,腿在发软,呼吸不畅。两只尚未长牙的小象,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跑了两步,就在几米开外,甩着软哒哒的鼻子,看着艾冬他们。

艾冬忍不住朝前迈了半步,立刻退了回来,怕惊扰它们。它们好奇地歪头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着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泪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气,忙拿出墨镜戴上了,扭脸看见身边的老崔,他毫不掩饰地张嘴笑着,憨憨地笑——透过自己的泪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欢喜,还有无法解释的感激……

艾冬没注意到舒同拍下了这一刻。回程的飞机上,舒同给她看照片:艾冬略低着头,显然是在拿墨镜,有一滴泪刚刚溢出眼眶,旁边的老崔仰头张嘴在笑,两张脸都笼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说,这是照进绝境的光。

2

电影《绝境》的汇报方案完成,艾冬控制着内心的激动,颇为郑重地对导演和舒同说,如果能够跟他们一起合作完成这部电影,是她的幸运和光荣。

如果——艾冬后来想想,这两个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担心。

汇报会上,舒同和导演的阐述结束后,会场一片安静。公司老总咳了一声,向两位老师表示感谢,然后看向投资人。投资人淡淡地说:“两位老师这是奔着三大电影节的奖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导演,导演冷着脸说:“要拍人兽情未了,您找我干吗?”

汇报会在老总略带尴尬的笑声中,结束了。

人力资源总监下午就和艾冬谈离职了。先感谢艾冬十年来的贡献,再说公司的艰难——这次要走的也不止她一个。

官话说完,自然要说些私房话。总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实!人家用个发霉的烂窝头换你手里的蛋糕,你还就真换。这回,你是被你带出来的那个‘绿茶’坑了,要是项目在你手里……”

“发霉的烂窝头”,说的就是这部反盗猎题材的电影。这个项目拖了两年多,跟投资人深度介入创作有关。前番走马换将,是因为投资人嫌弃上一拨主创立意肤浅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来,又批评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错了——自认为懂影视有想法有情怀最终还要票房的投资人,一定会把项目变成火坑。这个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两季的情景喜剧《心理分析师》,小成本网剧,收益不错,正在筹备第三季。老总年前找她谈话,让她接那个“反盗猎”的电影,第三季交给别人,她答应了。

人力资源总监出主意让艾冬去跟老总哭闹,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好的年纪替公司卖命,四五十了被一脚踢出门,一声不吭就走,也太窝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实在没有哭闹的本事,决定既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公司了,顺顺当当签了离职协议,走人了。

舒同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艾冬离职,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话语间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应该跟公司老总说明白,是导演和她没有听取艾冬的建议,坚持了《绝境》的剧本方案。艾冬忙解释,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员,都是挑薪酬高、年纪大、可替代的,作为制片人,自己既没有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也没有足以产生行业影响的专业能力,哪怕是做那种被业内调侃为“秘书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没有年轻人的精力和体力了——就算不被“绿茶”替代,也会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来:“真没想到,这把年纪,你还这么天真。”

艾冬脸上一热,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说:“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说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你我之辈,谁都可以被替代。”

艾冬笑道:“您是行业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说:“傻女子!这道理,我跟儿子讲过。衡量自己的内心世界,用哲学,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绝对价值。面对外部世界,机械物理学就够了。不拧巴不缠绕。人活着,就是把动能转换为势能,很简单。有人出身好,天生势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头脑,有才华,善于学习,善于沟通,包括长得好看,这些都是动能,会随着时间耗散掉的,占据位置,赢得权力,积累人脉,把持资源——这就是转化为了势能。作品就是影响力,影响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权力。势能会保护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残酷,远超过我们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还这么无遮无挡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让人心疼。”

3

午觉睡得有点儿长,不能再躺着乱想了,甘田晚上要过来,还得去市场买食材——艾冬起来,先做了杯意式浓缩,喝咖啡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甘田的新书《自定义人生》,前几天他带来的,艾冬还没翻看过。

说是新书,其实都是旧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公号“灵台方寸”里亲子关系主题文章的结集。公号文章已经结集出版过,再出个单一主题的集子,不无榨取粉丝的嫌疑。

艾冬拿起书,翻过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过一篇篇标题长得要用逗号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记《母亲的话语,父亲的星空》。

越自由,越艰难——这是母亲的话。

我们都渴望自由,财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从来没有一种自由,像人们惯常想象的那样安全且轻盈。

所有外在束缚的绳索,也是使你免于坠入虚空中去的保险绳。自由就意味着放开保险绳,危险随时会降临,在你坠落的那一刻,你将会感觉到无拘无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险绳,即便舍不得它断,依旧不会喜欢,甚至会因此痛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绳索”置换成“引力”,像天体与天体之间那样,靠着自身的质量,形成稳定的系统,却同时保持个体的独立。

我父亲是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职业,我觉得无聊,而且没有前途——他对我职业的看法也一样。他嘲笑我过于天真的比喻,真实的星空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他看着我说,譬如你,就是个黑洞——哪颗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运。

艾冬看到这儿笑了一下——甘田的这些文字里,有了诚恳。

甘田文章的调子惯常是诚恳的,但那种诚恳,像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生命奥义的牧师,或者保健品推销员,推心置腹地要给你好东西。这篇代后记里的诚恳,带着戒慎恐惧,对于他的粉丝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不适、不安,甚至不解。

这样的诚恳,大可不必为人所知——犯不上对整个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着,继续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甘田说他在坠入虚空的眩晕中,遇上了一个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谁捕获了谁,他和她都因着对方形成了新的星轨,而且在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内在裂变,她变得快乐,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真实与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艾冬的笑变得五味杂陈。

甘田没有诚恳得太过,还是用一个兑了糖水儿的故事兜住了底。作为那个曾经“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确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响了她的生命。自从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从闷热的房间里救出吃错了药脱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识到这份耽溺的同时,就试图挣脱了。

不是因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为性识无定的人,谁都经不起这种完全的依赖与交托。虽然甘田的善良、体恤和远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担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辞的“内在裂变”,对于艾冬来说是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纵然此后他们之间,的确出现了甘田所说的“真实”与“美好”,她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入甘田的叙述:那关乎她心底最为隐秘而深刻的东西,她不想那些在传播中注定腐败变质的言语,草率轻佻地去触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该当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视为虚构作品,也信他丝毫没有轻慢她的故意,但艾冬还是感觉被冒犯了。

4

艾冬放下书,出门了。

温热的午后夏风一吹,那点儿多思出来的不快也就散了。买青口贝的时候,甘田打来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又抱怨盒饭难吃——他今天有两场签售,午饭是在换场途中的车上吃的盒饭。

艾冬告诉他晚上有好吃的。

下午五点,炖盅定时,食材洗净切好,配料备齐,艾冬在心里列了张晚上的菜单——土鸡炖汤,配红酒的小菜是萨拉米香肠和蓝纹奶酪,口味都很重,不过是甘田的心头好,蔬菜沙拉,青口贝用泡椒加干酪焗,等甘田进门放进烤盘就行……

厨房里弥散着瓦尼拉豆荚奶油味的甜香,这种生长在马达加斯加岛上的香豆荚通常用在甜点中,艾冬拿来泡酒、炖鸡和牛肉,觉得更好——甘田说,艾冬老弄一些有着咒语般奇怪名字的香草,再这么吃下去,突然有一天他变成山羊、鸽子或者青蛙,也不是不可能。

一阵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佝偻起了腰,抓住水槽的边缘,额头竟然冒出了汗珠。这种没来由的心慌刚才出现过一次,在她点数挑选的蔬菜时——罗勒、迷迭香、小青柠、芝麻菜……这些植物都弥散着让人愉悦的气味,她的脑子里同时滑过它们的名称,心脏却忽悠一下荡到高处,又重重跌落下来,给菜过秤的摊主以为她突发低血糖,建议她喝杯果汁……

当恐慌再次降临时,艾冬没有躲闪,她抓住金属水槽的边缘,看着失去血色的指甲,在急速坠落带来的强烈失重感里,迎着心底卷起的狂风——那阵狂风,掀起了那些由重重叠叠的“物与名”连缀出的人生幕帐。

前几年,她的人生像烈日暴晒人潮拥挤的广场忽然起来骚乱,身边的人都被冲散了,她跌跌撞撞害怕因踩踏而死,慌不择路地推门进到了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冷气充足,汗意顿消,她长长地吁出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意识到,一个人,此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境况了。

待久了,自然会有些凉,有些慌。她就在房间里,用精致琐碎之物生出了“帘幕无重数”——那些物与名,被过于发达的感官触角抚摸、吮吸,生出了重重臆想,成了珠帘罗幕,缀满蕾丝流苏,绵密细腻、小心翼翼地勾连遮掩着虚无苍白的底里;而那底里,偏又从那丝丝缕缕的缝隙间,透出混杂着古典熏炉与时尚香氛的哀矜与欢喜;于是,帘外桃花帘内人,装模作样地抵挡着什么,思想着什么,自以为早于帘缝间窥尽了人生人世的真相,妖妖趫趫地恨一声,叹一句,又把头埋进眼前的精致琐碎里去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破布条子”抵挡不了什么,从感官得来的慰藉,别别扭扭到了心里不知道会拧巴成什么东西。她借了甘田进入她世界时携带的冲击力,拆掉了那些“帘幕”。她还记得照进天光时心里的感觉——若无这片天光,她和甘田走不了这么远……

艾冬被公司辞退这件事发生后,甘田一度非常担心,但艾冬不仅理智上坦然接受,情绪反应也很正常,甘田对她颇为感叹惊讶,艾冬对自己也甚是满意——她把失业的日子,过成了悠然长假。

颇为自得的“悠然长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一不小心,她就坠到“随物婉转”的旧路径里去了。

纵然可以欺人,自欺却变得不那么容易——几天前她就曾经做过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大口呕吐淤泥苔藓之类冰冷污秽的东西,醒了之后,反胃恶心了许久。当时她的判断是自己消化不好,此刻想想,那该是被压抑的厌恶感吧。

艾冬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汗,冷了下来。所谓“长假”,是令人厌恶的粉饰太平——真的“悠然”,哪来的这般恐慌?原本就无多长物的人生,被命运清理得几乎不剩什么了——也就还有个甘田。所谓绝境,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5

与艾冬一颗孤星不同,甘田隶属一个颇为巨大的星系:祖父母父母五个叔叔一个姑姑,加上他们各位的配偶,有些还不止一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弟弟妹妹们。也是过年,艾冬才知道,不止甘田的父母,甘家星系的星星们代代杰出个个优秀。甘田自然不会炫耀,艾冬却从他的话语缝隙里感觉到,甘田不是最璀璨耀眼的,却是最为特别的宠儿,像太阳系里的地球。

艾冬根本无意闯入甘家星系。她与甘田,两个人还在调整彼此的运行节奏,生怕谁把谁撞个好歹,哪还能招架外力干扰?但甘田醉后忘情,春节例行的家族聚会之后,让堂弟甘宁送他去了艾冬那里。

艾冬客客气气送走了甘宁夫妻,甘田倒在沙发上睡了,她一夜未眠。

纵然甘家高级知识分子扎堆儿,接下去的剧情多半还是脱不了国产家庭剧的底色,艾冬连弄这类剧的剧本都会头疼,更不要说给自己在里面安排个主要角色了。她没有那等气力本事,去争吵哀求哭泣撕扯打闹吼叫,矜持了四十多年,青衣变不了刀马旦……纷至沓来的念头,既荒唐可笑,又悲哀恐怖,艾冬朝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扔了一团用过的化妆棉——这不叫思考,叫瞎编,用的还都是戏剧逻辑。

只是一般编剧不会给出如此惊险的剧情设定——甘田的小姑姑竟是甘易辛。

艾冬去影视公司之前,甘易辛是她在出版社的直接领导。甘易辛热心直肠,母性强烈到具有侵略性,而艾冬乖觉听话,干活努力。虽然只差三岁,易辛姐与小艾,生生变成了主仆兼母女。

这份亲近是单向的——小艾离开后从未主动联系过易辛姐,毕竟那段相处的日子,说不上痛苦,但她并不愉快;甘易辛一年半载还会联系一下她,小艾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几年前,甘易辛从熟人那里听到艾冬离婚的消息,打电话来问候安慰,也不知易辛姐听到的故事版本成了什么样子,只是长吁短叹小艾人太好,太窝囊太委屈……艾冬自然不会跟她解释内里曲直,忍着听完安慰,就算了。

艾冬没想到,甘易辛的甘,就是甘田的甘。

就像甘易辛没想到,多年之后,小艾竟然会跟她的田田在一起。

那个不眠之夜后,艾冬接下公司那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着舒同去了非洲。易辛姐苦口婆心的劝诫,还是跨越了大半个地球,追了过来。

当时艾冬正要离开在哈拉雷的酒店,前往津巴布韦和赞比亚交界处的动物保护组织的营地,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早上五点多就得出发了。北京时间正是中午,甘易辛说她没心思吃饭,必须打这个电话。

她在家庭群里看到了甘宁拍的合影,甘田搂着的竟然是小艾!她当时头嗡一下,血管都要爆了——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啊,小艾,你傻不傻呀?我太了解田田了——他糊涂,他胡闹,他有资本啊,他是男人,比你年轻——他折腾得起。你呢?漂亮话谁不会说?年龄不是问题,孩子不是问题——我告诉你,到时候什么都是问题!我不能看着你结束一个不幸,再制造一个不幸啊……

甘易辛的台词,和艾冬预想的基本一致,也不能再让身边人等着她接电话了,她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在哪儿,不方便多聊。甘易辛被噎了一下,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和甘田分手——甘田不会认真的!

艾冬淡然回了一句:“既然这样,您也用不着这么认真!”

按照易辛姐的人物性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事实证明,小艾多虑了。

艾冬必须承认自己的想象力过于平庸,国产剧到了甘家,升格成了雍容含蓄的《傲慢与偏见》。即便如此,还只有甘易辛一个人上台,串了把达西的姨妈凯瑟琳夫人,包括甘田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政治正确”地当了看戏的观众。

甘田说小姑姑傻——自己脑补了一部没发生的戏,还跳进去当了回恶人。

艾冬想,她利用出差制造的这场别离,傻得和甘易辛别无二致。

这场长达百日的别离,她不只在空间上和甘田制造了遥远的感觉,同时还大幅度降低了与甘田的联系,有时“零联络”的间隔会长达半个月。凭借理性与克制,她的情绪管理做得还不错,至少比甘田管理得好——甘田在一个醉酒的晚上,给她发了一百多条语音:她成了他的“瘾”,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出现了百般不适的“戒断反应”……

扪心自问,她制造这场别离,固然是勇敢,更多的却是怯懦,有挣脱耽溺的诚挚与真实,只怕也有狡黠的试炼,欲擒故纵的机心……此刻自然不必再去分辨,望过去,千思万绪都是自我缠陷的蠢念头啊……

也许她蠢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敲了敲她的脑壳。

上天的敲打,落到人身上,定会有裂痕——这些裂痕就是命运的纹路,可惜通常会被人只当作伤口,为之淌血流泪,顾不上细看那纹路的指向……

6

艾冬缓过来,从厨房中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对面壁上是黑色电视屏幕,幽暗的液晶屏成了一面镜子,艾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单薄、瘦小,甚至下一秒就会消融在那幽暗之中……她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肌肤,让她有了真实感,她的手滑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抬起来——她拥抱了自己。

甘田总是用一种孩子气的欢喜与动物式的亲昵纠缠着她。脖颈相交,肢体相叠,两人都在对方的怀抱里了——亲密到肌肤相融一般,却忍不住会质疑,是错觉,或是幻觉?这些念头像鸟一样生着试探的利喙,却也像鸟群一样,挥手即散,散后复来……

自己在自己的怀抱里,是这样的感觉——此刻,心落了下去,安稳地在胸口,一下一下地跳着,像笃定地对她说着,是啊,是啊……

艾冬松开自己,轻轻地吁出口气,走到了窗前。院子里的路灯亮了,天色尚明,那灯光带着怯怯的歉意,像早到的客人——甘田却比说好的回来的时间晚了,她心念一转,放在书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甘田的电话——他父亲突发脑溢血,他正在往医院赶——甘田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焦灼与慌乱。艾冬说了句:“你不要慌——”

甘田打断了她:“有电话进来,小姑姑的电话——我再打给你。”

艾冬握着电话,站在窗前。有雾霭从灌木丛中升起来,那是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喷淋之后蒸腾出的水汽,在越来越暗的绀色天幕映衬下,泛出了淡淡的蓝……

7

晚上八点,甘田打来电话,说手术很成功——他那边人声嘈杂起来,艾冬清晰地听见了甘易辛的声音,情绪激动地嚷嚷着。甘田匆忙挂了电话。

十一点一刻,甘田回到了艾冬这里。

他离开医院时给艾冬打电话说情况,艾冬劝让他不要过来,太远了,明天还要去医院。甘田只是嗯嗯地应着,说:“你等我。”

他的反应让艾冬生出了额外的担心。

艾冬的父亲去世前,整整病了五年。母亲车祸意外离开后,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最后两年都没能离开医院。即便经济上能够支撑,亲人重病所要求的心力与体力,若非亲身经过,是很难想象的。

甘田进门就抱住了艾冬,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艾冬说:“手术很成功,又是微创——很快会康复的。”

甘田嗯了一声,放开艾冬,踢掉鞋子,扯开衬衣,褪掉裤子,光着脚走进了浴室,艾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衣服,听到他进浴室后嚷了一声:“我很饿!”

花里胡哨的菜都免了,艾冬给他煮了一大碗青菜鸡汤面。甘田是真饿了,顾不上烫,很快就吃完了,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你不是说有好吃的吗?在哪儿呢?”

艾冬知道他是没话找话,笑了一下,轻声说:“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就没做——”甘田欠身去拉酒柜的门,艾冬起身去给他拿杯子。

艾冬出来看见甘田神情呆滞地坐着,累,还有焦虑,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艾冬放了只杯子在他跟前,他伸胳膊把艾冬揽住了,脸埋在她怀里。

艾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甘田松开了胳膊。

甘田默默地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才说:“小姑姑在ICU外面跟妈妈吼,把我妈吼哭了,舅舅和小叔叔差点儿打起来——”

本来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松了口气。病人进了ICU,甘田祖母因为是医院的老领导,主治大夫请她去办公室详细说明病情。甘田母亲这边安排甘田明天上午先过来,她有个讲座。甘田刚应了一声好,甘易辛那边就爆炸了。

甘易辛指着大嫂:“大哥一辈子吃食堂吃外卖,衣服鞋袜全是自己收拾,有老婆和没老婆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用上儿子了,当初怀了田田,为了自己上学非要去做流产,甘田的奶奶和姥姥合力保了下来——小时候姥姥管,上学了奶奶管,田田从小学到初中跟我睡,你管过孩子一天吗?凭什么使唤儿子?什么讲座比你老公的命还重要?这是感冒发烧打喷嚏吗?这是大病,刚做完手术,你就算没感情也有责任啊!你这是什么态度?”

甘田母亲气得眼泪直流,说:我们夫妻用什么方式生活,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评判我的婚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舅舅当然护着他姐姐,小叔叔要护着他妹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翻扯出来,生活方式论争很快变成了人身攻击,对甘田父母夫妻感情的质疑,随之也升级为家族间的道德指责,血气和怒气开始诉诸肢体。甘田挂了艾冬的电话,冲过去抱住舅舅挡住叔叔,好在这时候奶奶回来了,呵斥住自己的女儿儿子,让他舅舅先送甘田母亲回去了。

艾冬叹了口气,问:“你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吗?”

甘田灌了口酒:“不明白。”

艾冬看着甘田:“你妈妈走后,小姑姑又跟你说了什么?”

甘田愣了一下,开始含糊其词:“她一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瞎激动。”

艾冬笑笑:“她可不是莫名其妙——你妈妈走后,她一定流着泪对你说,田田你放心,小姑姑帮你,不会让你爸受罪,也不会让你为难——”

甘田的酒杯在嘴边停住了,惊讶地看着艾冬。

……

计文君,女,河南许昌人,艺术学博士。出版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化城喻》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著有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