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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就算时间带走了所有的岸

来源:文艺报 | 严英秀  2019年08月12日08:24

严英秀,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小说八骏”之一。出版《纸飞机》(中、英)《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中短篇小说集。获国内多种小说、评论奖项。

我从不曾预料到2018年在我生命中的特殊性。一本书的即将问世,一个人的遽然离世。这看上去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而且根本不具备等量齐观性。但在2018年,它们接踵而至,缠杂交错,横亘在我的今天,并且漫延不绝,正在构成更长的将来。

一本书,就是这本《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我已经有五部书了,都是小说集。很久以来,我想有一部散文集。我一次次地想象那些散文结集出版的样子,它的颜色,芳香,它敝帚自珍的重量。但人们已习惯了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所以,在2018年,当我以散文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那简直是一个意外。却原来,念念不忘,真有回响。

然而,得知这意义非凡的喜讯是在母亲的病床边。我的母亲,一个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藏族妇女,她不曾留下陪我吟诗涂鸦的亲子记忆,但当我拿起笔,她始终是我所有文字中那个最强大的存在,尤其在散文这种极自我的文体里。暮年时分,她常常摩挲着我的小说集,双眼闪亮。事实上,她并不知道书里写着什么,单是女儿写了书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无限欣慰。她是那么骄傲于自己的女儿成了“写书的人”。我曾告诉她,这些书是别人的故事,将来我会出一本书,那本书里有她。

就是这样。知道我可以出这本“有她的书”之后14天,母亲走了。然后,在她出殡的第二天,我赴京参加了散文集的改稿会。再然后,在她七七祭奠的第二天,因着这本散文集我随中国作协采访团去了南海三沙市永兴岛。天涯海角,心神迢遥,今夕何夕。我以为我已饱经沧桑,我以为我已被生活掳掠太多,可是,当比辽阔更辽阔的大海涌向我的眼睛,当比激荡更激荡的大风吹起我的头发,当比孤独更孤独的风景靠近我的足迹,我突然于身心深处感到了一双无处不在的抚慰之手。那样的手,那样的温热,此生已然别过,为何会在某一刻悄然相逢?

大海无边无际,消释一切,包容所有。大海让一个刚刚痛失母亲的人,失而复得了唯有在母亲面前才能感到的大欢喜、大善意和大委屈。海岸线上,万道霞光,一轮崭新的日出。生命的登场有着那般磅礴的欢喜,如同它谢幕时庄严的静穆。我仿佛第一次真正懂得了关于自然万物的那些朴素真理,谛听到了天籁交响。我是那么真实地触摸到了自己。我已失去了世间最珍贵的,我还要遭遇更多的失去,但我正在路上,我必将不断地被馈赠,被壮大,被丰盈。

很大的风。风从海上来,吹起了无穷大无穷远的蔚蓝。海蓝到剔透如镜,蓝到深不见底,仿佛全世界的蓝都集中在这里,仿佛这无边无际的海域也盛不下如许多的蓝,眼看着这蓝冲溢到了天边,眼看着这蓝侵占了全部的天空,海天浑然一色,海天蓝到让我无语哭泣。无与伦比的2018年,所有的岁月之殇,终于在南中国一碧万顷的长风中,哭出了海也似的泪。

我知道在这样一篇创作谈里,抛开创作话题回述如此私人的生活境遇,是不适宜的。我一己的执念,我的褊狭之笔,没有沉淀和提炼,缺乏结晶和升华,尚未掘进到人类公共情感和经验的幽深,尚未抵达文学性的高度。但关于这本书,我最想说的就是这些。仅仅是在去年,我还在《致母亲》中咏叹:“走进榆叶梅的花海,我猝不及防跌进了修辞的包围中——它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而此刻,又一个春天呼啦啦全开了,我却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心和口。

如此,也必须重新启程。走下去,写下去。是的,不能被述说的生活,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依然是无法想象的。写散文还是小说,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如此美丽如此伤痛的人世,我怎么可以停止歌唱和哭泣。我怎么可以说:我一无所有,我两手空空。

而这本《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之于我,是永远的,唯一的。时间带走了所有的岸,那个曾经的港湾已彻底湮灭,但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在这本书里,在文字的救赎中归于和母亲十指紧握,永不分手。这浩荡的悲喜人生,这纷纭而至的命运,从此我不再轻言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