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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万相归春” ——也算小说《春景》的“垫话儿”

来源:《小说月报》 | 王松  2019年08月09日19:27

相声,这种利用中国话的结构特点抓哏找“包袱儿”的传统表演艺术形式,说起来恐怕谁都不陌生。只要是对相声有些了解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万相归春”。所以,这句话的本身应该没什么可说的。但如果把它放到天津,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万相归春还是万相归春,意思就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不要以为是意思变了,没变,而是这四个字的含义更丰富了。

本来,“万相归春”是一里一外两层意思。从里说,是说的相声本身。一段相声,行话叫“一块活”,看着就是一段相声,俩人在台上一搭一句儿地嘚啵,其实没这么简单。这一块活里包含着大千世界,大到世间万物,用相声艺人的话“天上飞的、水里凫的、草棵儿里蹦的,大小买卖儿吆喝”,小到人情事故家长里短,可以说是无所不包含其中;从外说,这个世界的万物万象乃到古今中外的人情事理,也无不能写成相声,或者说用相声表达出来。

所以,一句“万相归春”,就把相声这一里一外的本质说透了。

但在天津,意思还是这两层意思,可这两层意思的内涵和外延就都向里,也向外延展了。也就是说,相声就不是相声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相声就不仅仅是相声了。

天津这地方看着就是一个城市,似乎跟别的大都市没什么区别,城里也有河,海河;北面也有山,盘山;东边也有海,渤海,古时叫“沧海”。但其实,这里却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地界儿。且不说天津话有多奇异,从城里往外走出二三十里,说话的味儿就变了,听着跟天津口音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所以天津方言才形成一种“方言岛”现象;天津的地方文化特征,也是一个很难用一言以蔽之的问题。多年来,很多天津地方文化的研究者都试图用一个或几个概念来定义天津的文化,“海河文化”、“码头文化”等等等等,可是似乎总有以偏概全之嫌,这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你却非给他弄一床小被子盖在身上,往上一抻,露脚了,再往下抻,脚是盖住了,上边又露出来,而且顾左顾不了右,顾右又丢左。

其实,这也恰恰说明一个问题,天津的地域文化特征是跟诸多因素紧密相连的,既有人文的,也有历史的,说到底,是一种各色文化杂糅在一起的文化,我中有你,你中有他,他中还有它。用一句天津的俚语说,也就是“大杂烩”,所以才无法用一两句话说清楚。

但是,“万相归春”这四个字,却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也正因如此,天津人才极其喜爱相声。在天津有一个很独特的现象,这在全国所有的省份恐怕也绝无仅有。每到傍晚六点以后,如果你在天津,打开收音机,竟然会有三个电台在同时播放相声节目,一个是“中国相声广播”,一个天津文艺台,还一个是天津交通台。就相声的产生和发展而言,曾有一种说法,北京是兴处,天津是聚处。这在相声行内,从专业角度,或许是可以这样说的。但也有一个问题,我相信任何一个喜爱相声,也懂相声的天津人,都会认定,“北京相声”和“天津相声”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甚至可以这样说,有的“包袱儿”,你用天津话说,它就可乐,而一变北京口儿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也就又说明一个问题,天津人有属于自己的,而且是心照不宣的幽默方式。这种幽默方式,往大里说,是由天津独特的地域文化决定的,往小里说,则是天津人的性格,决定了这样的幽默方式。有人说天津人说话太有冲击力,这个说法似乎还比较含蓄和客气,说白了也就是“野”。其实,说这种话的人显然并不了解天津人。天津人也有儒雅的一面,天津话更有相互尊敬彬彬有礼的传统。比如在街上,两位中老年的长者见面,如果是北京话,彼此互称“张爷”“李爷”,也就是一个“爷”。而在天津,俩人得叫出“爷爷爷”一串儿的爷,似乎只有这样叫,才能表达出对对方的礼貌与尊重。也正因如此,“天津相声”应该是天津人的性格和这种独特的“杂色文化”的一种外化,就如同绽放出的一朵奇葩,或放射出的一枚色彩斑斓的烟花。

说到这里,就觉得如果把这篇短文作为“垫话儿”,似乎有点长了。不过说到底,这篇名为《春景》的小说毕竟只是小说,不是“一块活”。所以这个“垫话儿”,也就应该不是真正的垫话儿。也许会带来一种误解,让读者以为我的这部小说是写相声的。其实不是。当然也是。这里边有相声艺人的生活,也有鼓曲艺人的生活,但同时还有天津的市井生活。其实市井生活才是土壤,而天津人独特的性格和独有的生活方式,则是这片土壤的土壤。

“万相归春”,万相归春,不知这句值金子的话,是哪个年代,哪位相声前辈留下来的。它道出的不仅是相声本体的实质,应该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艺术规律。

春景(节选)

文 | 王松

燕鸣茶馆儿出事儿,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

出的也不是大事儿,就是让底下的观众喊了倒好儿。来茶馆儿园子听玩意儿的都是老观众,眼毒,耳朵也毒,一丝一毫都瞒不过。好就捧,还是真捧,出了岔子喊倒好儿还是好的,再急了就往下轰,甭管多大的角儿,一点儿面子不留。据说当年马连良来演出,还是义演,出了点儿差子,当时连茶壶、茶碗都扔上去了。

让观众喊了倒好儿的是朱胖子。朱胖子说相声跟师父罗鼓点儿一场。用行话说,朱胖子逗,师父罗鼓点儿给捧。这个晚上是元宵节,老话说,没出正月都是年,也为喜庆,师徒二人就说了一段《对春联》。这是一段老活儿,行里也叫《对春》,是两个人用对春联的方式找包袱儿的一段相声。说到中间时,朱胖子出了岔子。当时罗鼓点儿说了一个上联:“小老鼠偷吃热凉粉。”按规矩,朱胖子应该对:“短长虫盘绕矮高粱。”这个对联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

老鼠甭管多大,刚一落草儿的也叫“老”鼠,不能叫小鼠;凉粉即使刚出锅,也得叫“凉”粉,没有叫热粉的。同样,七尺长的长虫叫“长”虫,半尺长的也叫长虫,不能叫短虫;高粱甭管一丈高,还是一寸高,都得叫“高”粱,没有叫矮粱的。所以这个对子也就堪称“绝对儿”,是这段相声的“眼”,内行的老观众等着听的,也就是这个对联儿。可当时朱胖子走神了,师父罗鼓点儿说了上联,“小老鼠偷吃热凉粉”,他一张嘴说成“矮长虫盘绕短高粱”。这一下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底下的观众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先是有人嗷儿地喊了一嗓子倒好儿,跟着就开始起哄,再后来干脆这边跺脚那边就拍着桌子敲起了茶壶盖儿。

其实罗鼓点儿当时就听出来了,正想给朱胖子“缝”一下,打个马虎眼混过去,不料底下的观众不饶,已经闹起来。这时倘再硬着头皮说下去,底下的茶壶、茶碗就得飞上来了,只好赶紧作个揖,拉着朱胖子下来了。一到后台,罗鼓点儿抡圆了给了朱胖子一个嘴巴。朱胖子年轻,刚二十多岁,可让师父的这一下打得一激灵。罗鼓点儿打完没再说话,抓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茶,想了想,又叭地把茶碗摔在地上,扭头走了。

后台管事儿的叫徐福。徐福也没遇上过这种事儿。燕鸣茶馆儿在南市一带虽算不上大园子,可向来角儿硬,活儿地道,这在街上是都知道的。这大年节的,让人喊了倒好儿,不光是丧气,真要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于是就走过来,叹过气对朱胖子说,今儿这是怎么了,出这种娄子。朱胖子刚挨了师父一个嘴巴,心里正没好气,没说话,摆摆手就出来了。

朱胖子叫胖子,其实并不胖。胖子也分几种,有人胖在脸上,也有人胖在身上。胖在身上的用老话说,叫“贼肉”。朱胖子长的就是“贼肉”,身材又匀称,看着还挺精神。

这个晚上,朱胖子一出来,“三条”也跟出来。

三条跟朱胖子是师兄弟,两人说相声都拜的罗鼓点儿,行话叫“叩门儿”。罗鼓点儿口儿甜,语速快,包袱儿也脆,一张嘴就像京戏里的锣鼓点儿,艺名也就是这么来的。朱胖子和三条是同一天拜的师。一开始罗鼓点儿看好的不是朱胖子,是三条。

说相声要长相儿。长相儿不一定好,但是得带人缘儿,行话叫脸上身上都有“买卖儿”。用行里人的话说,不要一帅,就要一怪。朱胖子的长相儿就不带“买卖儿”,说不上帅,可也不怪,不帅又不怪,就叫貌不惊人。倒是这三条,罗鼓点儿觉着有点儿意思。三条长得宽肩膀儿,两只胳膊细长,脑袋也长,看上去就像麻将牌里的“三条”。于是罗鼓点儿就给他取了这个艺名。但三条长得怪,脑子不行,教一段《八扇屏》的“贯口儿”,朱胖子几天就背下来了,三条一个月也背不下来。不光背不下来,嘴还像个喷壶儿,一张嘴唾沫星子乱飞,气得罗鼓点儿说,听你的相声得打雨伞。后来罗鼓点儿就不想再跟他着这个急了。可既然拜了自己,总得给他口饭吃。于是就跟后台管事儿的徐福说了说,平时只让他捡场。赶上后台谁有事儿,临时让他垫个场。

三条平时跟朱胖子最好,还不光因为两人是师兄弟,朱胖子在后台,也总替三条说话。三条虽说偶尔救场也上台,但平时就是个捡场的,后台的人也就都拿他不当回事儿。偶尔谁饿了,就让他出去给买块烤山芋,也有的支使他去买烟。再后来越来越过分,干脆还有人让他给沏茶倒水儿。

有一回马大手让三条把茶碗给他端过来。马大手是弹三弦儿的,十根指头又细又长,两只手伸出来,一张开像两个蜘蛛。马大手刚从台上下来,把三弦儿立在旁边,往凳子上一坐,大模大样地冲三条喊了一嗓子,茶,给我端过来。三条刚要去端,朱胖子把他按住了,回头冲马大手说,你自己没手?马大手一愣,在后台还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眨巴眨巴眼才回过神来,说,我这手是弹弦儿用的。朱胖子说,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撒尿也得让人给扶着?这话就难听了。

马大手的师父是唱西河大鼓的,西河跟相声不是一个门儿,可论着跟罗鼓点儿一辈儿,所以马大手虽已五十来岁,却跟朱胖子是平辈儿。但毕竟比朱胖子大二十多岁,也就倚老卖老,瞪着朱胖子说,小猴儿崽子,要不是看着你师父的面子,我今天非得管教管教你!朱胖子当然不吃这套,瞄他一眼说,我师父你得叫师大爷,看他面子,你还真不配,倒是你自己,以后小心点儿,别再让人家管教了。朱胖子这话一说,马大手的脸登时涨红了。马大手前几天刚让人打了。他勾引一个唱铁片儿大鼓的女人,让人家男人知道了,一天晚上带几个人来到后台,把他没脑袋没屁股地暴打了一顿。打完临走时说,今天不打你的手,是给你留着这碗饭,下回就没这么便宜了,先把你十个手指都掰折了!朱胖子一见马大手的脸臊红了,也就没再往下说,扭脸冲着后台所有的人说,出来都是混饭吃的,干这行,谁比谁也高不到哪儿去,伺候长辈应该,可以后谁再拿三条不当人,别怪我不客气!说着把三条叫过来说,从今儿起,除了师父、师叔、师大爷,别人谁再叫你干这干那,啐他!

这以后,后台也就没人敢再支使三条了。

朱胖子这个晚上从园子出来,没走几步三条就跟上来。三条说,我知道你今天就得走神儿。朱胖子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三条又说,你是看见台下的唐先生了,对吗?

朱胖子站住了,回头看一眼三条,又接着往前走。

三条说,我也看见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