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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上的东方映象 ——读巴黎三部曲《岁月的记忆》

来源:文艺报 | 沈大力  2019年08月07日08:26

《塞纳河畔》电影剧照

荷兰电影艺术家伊文思拍摄的影片《塞纳河畔》中,法国民众诗人普莱维尔曾经歌吟:

在那塞纳河,

我体验过,

体验过爱情

和苦难的折磨,

而这一切又在忘乡湮没。

继《巴黎的乡愁》和《塞纳河畔的心曲》两本诗集,以及《法国华侨华人社会发展简史》之后,法国华人作家梁源法新近又发表长篇小说《岁月的记忆》,汇成首部以现实主义笔触描述20世纪后半叶移居法国巴黎的华侨华人“生活三部曲”《苦难中重生》《孤独却无泪》和《巴黎三闺蜜》,其中《巴黎三闺蜜》手稿曾经给笔者过目,刊载在大陆的《十月》杂志上。从一开始,笔者就亲切感到,这部作品是作家梁源法对海外华人文学的宝贵贡献。

梁源法系浙江台州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76年开始侨居法国,凭着在国内打下的文学功底,他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在巴黎创办《欧洲时报》,担任总编辑,致力于在异域传播祖邦华夏历史文化,以赤子之心推动欧洲“龙吟诗社”,在华文媒体的国际新闻战线上艰苦奋斗几十载。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以文会友”,在组织并活跃当地华侨华人社团文化活动中功不可没,荣获“欧洲华文传媒协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是巴黎侨界有口皆碑的著名文化人。梁源法自少年时代就喜爱文学,移居法国后埋头从事介绍当代中国,弘扬中华文化的新闻工作,真正走上文学创作道路还是最近10年。他的创作源泉来自累年实际的生活体验,作品没有丝毫玄虚造作成分,让读者感到自然,有亲和力。

岁月的记忆

“巴黎三部曲”中《巴黎三闺蜜》最先完稿,描写的是林芬、陈美英和张莉三个中国女性在上世纪80年代一股出国潮中涌到法国,加入所谓“新华侨”群落的艰难曲折历程。林芬是温州医学院一年级学生,见家乡一带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女子到法国闯天下,回来探亲穿戴得珠光宝气,便做起了“法兰西美梦”,21岁时以旅游签证来到巴黎谋生。她先在中餐馆“中华怡园”跑堂,后来到一家服装店打工,整日奔忙,累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暇去参观“花都”巴黎的博物馆,体会不到任何一点国内盛传的“法兰西浪漫”。几年后,她碰上了从事计算机编程的中年法国人保尔,感到似乎与他有缘分。不料,保尔出了车祸,送医院抢救无效,不治身亡。林芳闻此噩耗,如坠空谷,仰天哀叹“人生如梦”,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比起林芳遭际的旦夕祸福,她的两个闺蜜张莉和陈美英的厄运更令人难以接受。张莉的夫婿徐海涛是温州人,是上世纪90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弄潮儿。他看准商机,利用政府对华侨华人回国投资给予的优惠政策,靠跟当地主管土地的官员和银行行长的关系,经营起房地产开发,短时间内便轻易赚取了几千万红利,在法国一跃成为侨领,名利双收。然而,徐某骄奢生淫逸,在大陆“泡妞儿”,包养情妇,风流韵事传到巴黎,导致夫妻分手。张莉跟丈夫离婚后,精神空虚,姘了个赌场混混,在老虎机的丁当响中掉进了无底洞,输得精光。对方见她落到借高利贷度日的可悲境地,再没有油水可榨,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莉饱尝人间冷暖,来找两闺蜜吐苦水,哪知陈美英跟法国“如意郎君”的婚姻也亮出红灯。陈美英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一心向往法式浪漫,在攀附地道法国人米歇尔到巴黎的当夜便与其同枕共眠,以闪电般的速度嫁给信誓旦旦的碧眼高卢子孙。米歇尔是二婚,婚后不久即原形毕露,不但酗酒,还公然带其他女人回家上床,甚至逼迫怀孕的陈美英堕胎,二人最终“劳燕分飞”。陈美英伤透了心,去到“汉宫大酒楼”做女招待,屈就当了老板高荣的情妇。

至此,“巴黎三闺蜜”都没能圆异国成家梦,加入了法国社会人数过半的单身女子行列。三个人同病相怜,孤伶地坐在塞纳河堤岸上远望巴黎圣母院高高耸立的尖塔。小说作者描绘道:

“三姐妹也顾不得旁边不时经过的路人,紧紧拥在一起,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哗哗跌落,淋湿了胸襟。”

普莱维尔有诗云:

生活静悄悄地

把相爱的人分开,

无声亦无息。

潮来汐去,

冲去了沙滩上

离散情侣的足迹……

《岁月的记忆》第二部《孤独却无泪》记述的是作者本人目睹全过程的法国女华侨辛酸史。女主人公是上海人,名叫岳玲,回首自己由中介公司办“商务考察”签证,怀揣在工商银行总共换到的500欧元,偷渡到巴黎的“苦涩的十年”,竟欲哭无泪,迷茫问苍天。岳玲起先在巴黎近郊的“东方饭店”当洗碗工,后来到离香榭丽舍田园大街去无多路的“美味餐厅”老板家里当保姆。主人吴伟雄是温州人,也是趁出国潮偷渡到巴黎的“黑户”。他靠勤奋和八面玲珑,当上了一个同乡会的侨领,在一次主持接待中国高规格侨联代表团的欢迎宴会后,回家乘酒兴强奸了岳玲。人在屋檐下,岳玲不敢声张,屈辱地默然回到原先与另三个姐妹合租的蜗居,苟且偷生。不久,四闺蜜之一的陈明英服毒自杀。陈氏是东北人,丈夫在矿井塌方中被压死。她凑足8万元人民币交了中介费,由蛇头牵引,踏上远赴欧洲的“掘金之路”,取道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偷渡来到巴黎,为解决居留问题嫁给年龄极不相称的东南亚华人万富华,并把儿子姚天升办到了法国。谁知,孽子深陷赌场,债台高筑,陈明英最终抑郁自尽,让前途渺茫的岳玲倍感凄凉。

岳玲为取得在法国的合法居留权,结识了法国人保罗,一年里既为他当免费家庭保姆,又成了对方的泄欲工具,因为此人丝毫没有娶她为妻的诚意。岳玲最后认识了被法国当局收留的柬埔寨华侨姚培林,后者当年在柬埔寨失散的妻女一直生死未卜,属于只身流落法国的另一类华人。姚培林愿意帮助岳玲,终于除去伊一大心患。《岁月的记忆》第一部《苦难中重生》追述的就是这一部分巴黎新华人在欧土找到异域生活天地的故事。

《苦难中重生》的主人公是来自柬埔寨的一对华侨夫妇林海毅和应美妮。迄今,他们俩在法兰西这块土地上已生活了40多年,但依然保留着一颗赤诚的“中国心”。1978年10月,林氏夫妇带着三个孩子逃避“红色高棉”制造的恐怖,在国际红十字会安排下,从泰国难民营来到法国。林海毅先在雷诺汽车公司做工,又给犹太裔制衣厂商当中间承包人,为客户送货,日日辛劳。夫妻俩坚持让三个孩子学习中文,翻开汉语教材第一页念“我是中国人。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要求他们在家里必须讲中国话,在异乡不忘记自己的祖国。读到这一对普通柬埔寨华侨夫妇的心态,笔者不禁联想起一位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来法,最后入法籍的一位知名华人曾在法国电视台上公开宣称:“我的灵魂属于法兰西!”人各有志,可悲的是,此君的黄皮肤毕竟难以变更。林海毅靠勤奋劳作,在巴黎开了中餐馆“金凤凰大酒楼”,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有了相当的经济实力,他遂投身公益事业,办起了中文学校“法亚友好联盟”,自己担任校长。他的合伙人陈永华是金边华侨,也有一段家庭悲欢离合的“人间戏剧”,令读者嗟叹。笔者不在此赘述,待有兴趣者自己去阅读小说的曲折情节。

应该说,“巴黎三部曲”乃是《岁月的记忆》作者尽“民族回忆”的责任,这也是当今的一种普世现象,带有浓重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特征。卒读这部回忆性的文学作品,掩卷细思,领略到作者是要以法国一代新华侨华人个体生活的实际描绘,凸显中西方不同文化习俗之间的差异,和由此产生的冲突。显然,这一矛盾具有多方面的社会学因素。笔者感触最深的,是华侨华人在异邦生存,远离祖国怀抱时,难免涌上心头的无尽“乡愁”,一种潜意识的、无言的“月是故乡明”。

《岁月的记忆》表明,小说的作者踏踏实实接着地气,胸怀寻根意向,直面海外侨界现实,全无虚饰,通过现实负载忧伤和烦恼的回忆,运用朴实的白描手法叙事,每一个篇章都是生动的具象,让读者从中获得深切的感悟。

在塞纳河畔,生活在法国的华侨华人若漫步到石砌堤岸,观望逝水,嗟叹岁月不居,或许会拂去往日的尘埃,“回风为飘”,想到阿波里奈尔让人抒怀的诗句,作为岁月回忆的经脉和拨动人心弦的修辞意象:

米拉波桥下流着塞纳河,

宛若我们爱的逝波。

旧情已成追忆,

犹记那痛定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