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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琼与埃玛·宗兹》:一个时代中的时代

来源:《天涯》 | 罗翻文  2019年08月06日00:57

随着小说理论往“作者已死”、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方向发展,当代小说家更多地站在解构这边(看,我们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废墟),这幅压抑的残破景象让我们感到那些有天才创造力的艺术家的稀缺与伟大。对此,生活在一个世纪前的本雅明呼吁回归一种弥赛亚传统,这让我想起,其实在中国古代,先哲也曾给出一个浪漫的构想,一个时代中的时代,即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

小说《张琼与埃玛·宗兹》最打动我的地方就在于此,它唤起我们对古老世界的一些记忆。

以“母亲”为例,小说中共三次间接地提及母亲,母亲是不在场的角色,以教诲的形式出现。第一处,作者受到陌生女人的吸引,仓促进食,想起母亲的啰嗦,于是想要吃得慢一点、从容一点。这是一个母亲长年累月对儿子的关爱,细腻到吃饭的一种姿态,那种姿态也许长进了儿子的身体,偶尔出现差错,儿子就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这是他抓住(或者说捕捉)生活那些触动他的瞬间的源头。心理学家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却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他毫无疑问属于前者,这才有了接下来这个或可以称之为救赎的故事。

第二处,在即将遇见黑车女司机时的一处闲笔,“据他母亲说,黄昏时分喜欢酸甜口味的人都是因为脾脏不好。”实在难以准确而直接地描述出这一处的曼妙,先让我们看一些关于“黄昏”的互文吧。话剧《恋爱的犀牛》有一句台词,“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亚伯拉罕·耶霍舒亚的短篇小说《诗人继续沉默》也写到,“我突然明白,黄昏是他的感官最麻木最痴呆的时刻。”这些句子令人印象深刻。黄昏,一天中最美丽最温柔的时刻,允许人们发呆,望着天边捉摸不定的灿烂云霞,温柔地舔舐一些,他人或自己的伤口。黄昏赋予人类最大限度的包容与怜悯,在这方面,一天中的其他时刻,可能都不及这个时刻给人那样的温暖与安定。小说家用心感受并凝视过这个世界的灵动与联系,以上互文可以作为人类拥有同理心的佐证。“据他母亲说”,则显现出小说更丰盈的层次,这些经验不经意间以母亲的口吻讲述,带来流水一样的底色——一种经过传递的,永不枯竭的事物,一种古老的传递经验的方式。

第三处可以说是前两处经验的上升与升华,“他想起他母亲说过,为了不惊吓熟睡的人,最好的唤醒方式就是用中指和食指交替轻点两条眉毛的正中心。于是他伸出右手,在她的眉心轻点了几下。她果然眼皮跳动,然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具体而微、让人感动的细节,从这个细节里,可以看到他对他人延续了母亲对自己的那种温暖,一种出自天然和本能的尊重与爱。可以看到,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的那个人,举手投足也在治愈别人。

在长达三万字的小说中,单拎出这看似闲散的三段话,可与《张琼与埃玛·宗兹》在整体上为众人称道的叙事技巧、复调风格与巨大张力形成阐释对照:它显示出一位小说家在雕琢细节方面的才华和思力,即在一件作品的不起眼处,在阴影处,甚至在看不见的幽暗内部,经由小说家耐心而细致地打磨过,呈现出一种散发着微光的质地。事实上,由此展开了看去,全文都可见这种细枝末节的友善与智慧。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是小说家确立的交往理性。小说中随处可见日常而随和的联系,有相互的激赏,有出彩的合作,也不乏矛盾和冲突。在面对冲突时,如演员李芯的表演达不到要求,大家采取的办法是改剧本、表演形式或动作,导演马玲说,“我们总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换人吧,这对一个年轻演员来说太残忍了,甚至可能从此毁了她的专业信心。”这种并不苛责的态度,让小说中对群体的描述不同于当下的大部分小说,因为其中并不呈现个人对外部世界的反抗。相反,容易走向过度关注自我的英雄主义被有意消弭了,个体也因此获得来自整个世界的力量,这一点尤其明显地反映在小说的女主人公张琼身上,她遭遇不幸,生存下来后,融入她的拥有巨大数量的同类(黑车司机)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从而避免干涸的危险。小说呈现出一种生活的本真性,呈现人性的复杂以及微妙幽暗,深层则是永不枯竭的暗涌。在文本中,张琼有一种类似于亚美尼亚社会集体意识深处的东西:面对巨大损失时,仍然能够与之共舞的韧性。这韧性虽然微弱,却显示出人在不幸命运面前而不至于毁灭的希望。

小说的叙述者“他”与张琼的联系是疏离而克制的,他的疼痛来自对他人苦难的感同身受。在疼痛面前,他独自出去,静静地等待疼痛过去,张琼也一样,他们沉默着,独自完成对疼痛的自我消化。他被“这么漂亮又这么暗淡无光”的女人触动,引发出这从未被清晰地命名为“爱情”的情绪,如果我们可以将这个故事称之为“救赎”,那么救赎的方式是:外界的光照进内心,从而唤醒内心的光明。小说中的人物像宇宙里亘古的星球,它们交换各自的光芒、重力及其他力量。作者似乎并不张扬这一救赎之举,而是借用一种古典的行善礼节,不动声色地解决他人的困难,消除了对象对怜悯的戒备之心,整个过程就具有了流水一样的浸润气息与舒缓节奏,小说也由此获得一种高贵的澄明。

作者在创作谈中写到,写作过程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是如何用文字准确表达他的体验。那么小说作为一种对现实的观照,实际上呈现出的是小说家的整个内部世界。一种文如其人,所谓“修辞立其诚”的古老传统。正如瓦莱里曾说道,在观察事物时,艺术家的目光甚或可抵达一种近乎神秘的深度……它们的存在和价值完全源于某些和谐之音,而这些和弦的产生,则有赖于某个人的灵魂、眼睛和手的和谐统一,这种人天生就能在自己内心洞悉并提出这些问题。

可以看到,小说家性情中最深刻的智慧是友善。像罗兰·巴特,他与现实有一种爱的关系,对他来讲,写作也一样,然后才是风格,思想在语言中游刃有余而不落入平庸的力量。因为重而更加地轻,他活在一个更高一点的世界——某个令人敬仰的前辈告知我,在城市里,你要升高再升高一些,就可以感受到那头顶的清风明月了。

在《桃花源记》中,武陵人离开时,此中人告诫说:“不足为外人道也。”桃花源遂成为秘而不宣的象征。在我看来,小说《张琼与埃玛·宗兹》同样创造出一个时代中的时代,并由于小说家本人天才的艺术、一颗温暖澄澈的心灵,以及恰好他热爱写作且不吝分享,作为读者,我们正是从这样的文本中,汲取了自己踏上漫漫旅途之前必须凝聚的力量。

真实的生活并不会像作为文体的小说那样,给出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所有的经历都在余生的许多时刻拷问我们。但是我相信,我们路过的天堂足以拯救我们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