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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力长篇小说《梦断关河》重读记:关河烽火照英魂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曾镇南  2019年07月30日16:18

曾以《少年天子》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历史小说家凌力,接着又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新作《梦断关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小说以鸦片战争为历史大背景,以刻画昆曲艺人的命运为中心,谱写出一部近代史上平民百姓在民族危难中义薄云天的抗争史,讲述了一代名优在时代风雨纵横交织中的爱情传奇故事,为作家演绎有清一代史事的长篇系列小说画卷开了新生面。此作可说是凌力在长篇小说艺术探索、创新路上的一座新的碑碣。

此书社会生活容量丰厚,历史视野广阔高远,熔铸于其中的史识、史魂鲜明坚挺,读来让人荡气回肠,血脉偾张。关河梦断、哀鸿声迥,传递出古老的封建社会的坼裂声,也昭示着旧垒隳败,新邦待铸的历史机运和现代启示。这里仅就其最具深度与新意的几个方面,略作圈点。

首先是选材,切入的角度新颖。写鸦片战争的各类文艺作品,层出迭现,各有千秋,瑕瑜互见。作者力图在已有之局中突围而出,后来居上。于史事的选择上,避开禁烟,销烟等人们耳熟能详的事件与场面,而着重反映鸦片战争中尚被历史云烟遮蔽的那些发生在历史舞台侧翼,纵深处的事件,如广州之役,定海陷落,镇江惨剧,反攻宁、定、镇之役迭遭败绩等。在这些从未被正面描写过的簇簇关河烽火的映照下,鸦片战争的具体而微的历史真相——从彼时彼地的社会生活风俗画到各种人物浸染、涵茹于其中的浓郁的历史氛围——几乎被鲜明地原生态地和盘托出。在这一片榛梏弗翦的史学处女林中,凌力以其文学的犁铧,翻出一片芬芳的新地,培育出一朵风华绝代而又卑贱屈辱,生机无限而又隐疾缠身的名优之花。她梳理着与花掩映的青枝绿叶,在每一瓣或舒展或卷曲的花瓣上着色、润泽、检视、追光,就像对小说主人公柳天寿的性格、命运、生理、心理、抗争与梦想,放歌与太息,求生与求仁等等浑和熔铸,一气呵成一样,造成了鲜美惨烈,眩目震魂的艺术效果——这是把美毁灭给大家看的悲剧效果。作者对纷繁的史事与人物,具备史家别裁谨选的识力,复兼文体家营构体味的锦心雅意,表现出强烈、机智的艺术创新能力。

其次是主题开掘深刻,表达蕴藉。作者选择昆曲家族这一雅正脱俗又身陷尘潦的特殊社会阶层作为描写中心,这既是拓展题材领域,使自己的艺术广角镜吸纳更多更广的社会生活画面,提升、更新自己表现生活的能力的需要,更是在体验新的生活中锐化认识生活的能力,提炼、深化小说主题,提高主题意蕴的丰度的需要。小说从昆曲世家的生活与命运延伸生发出去,向上既便于贴近上层社会,把诸多在鸦片战争中活跃于政治历史舞台前台的真实的历史人物纳入笔端;向下,又便于潜入社会更底层,体味各种各样的下层人物的生活方式、言动声态、心理情绪,把彼时彼地的诸多众生相摄入艺术镜头。在这个深广的历史现实的基础上展开艺术的布局与营构,必然使文学的历史现实主义前进了一步,深化了一层。鸦片战争,这一中国近代史的第一个转捩点,晚清大史剧的悲怆雄深的开篇,也因《关河梦断》的尝试而获致了别致新鲜的艺术表现。而寓于柳氏这一名优之家命运变幻、人物浮沉中的反帝反封建的传统主题,也悄然向新的主题意向——具有现代敏感和时代风情的人的觉醒与新生,不同文化的各民族人民的融汇与沟通,人类的民主意识与自我解放、自我完善的实践行为之融汇与贯通等等。主要用于考镜往迹,祖述前人的历史小说,也因之获致了一种指向未来的启示性和广远的前瞻性。

第三,是人物塑造具有典型概括力和个性的魅惑力。《梦断关河》在人物的塑造上,由于其平民化的选择,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史书典册的羁绊,获得了驰骋其艺术想象,横肆其艺术胆力的广大空间,使其更显生气灌注,别裁殊调,新美诡异,情韵凄其,回味悠长。主人公柳天寿清华绝尘的天性和卑微惨酷的命运,浪漫主义的多梦情怀和现实主义的多难人生,超越历史的人的诉求与格于具体时空的优伶心态,齐现并呈,浑然一体,遂成一具有病态的美感,残损的美感的伶人典型。环绕着这一中心人物并与之并行或交缠的,还有众多各具人生轨迹和个性色彩的人物,也都写得丰神妍态,声色毕现。例如,昆旦班主柳知秋从艺立身的森严谨饬与吸食鸦片后的放佚自毁;大姐柳湄华(殷状元)的沉溺娼馆进而泯灭大义;二师兄柳天禄的敢笑敢骂,义勇忠烈;大师兄柳天福的温厚诚朴与束于旧俗;英国军医亨利的善良多情,人道为怀;镇海总兵葛云飞的刚毅沉着,慷慨赴死;海都统的颟顸昏瞀,残忍暴戾等等,都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作家对众多人物的运笔绘状,也各有精妙之处,可圈可点。其中,二师兄柳天禄的形象,须眉胸胆俱开张,是一缕光照关河,意气干云的民族忠魂,不仅具有较高的时代的,族群的精神概括力,而且在在雕缕人物性格的个性化方面,也做出新颖的努力,放出了异彩。这一形象的审美价值,不亚于主人公柳天寿的形象。

最后应该着重指出的是,此书结构严整,针脚细密,生活内容如铁水浇铸流入艺术结构的型范空间,周流四至,不留缝隙,达到了内容长入形式,形式使内容升华,结晶化,铸成饱满匀称、不倚不侧,允实允秀的型器。

小说从鸦片战争前10年的午门献俘、班主柳知秋为林则徐等测字的故事落笔,到战争结束后柳天寿与亨利终于相聚执手,情深话梦为止,中间多少世事沧桑,人物聚散,繁富杂沓,变幻无穷,但作家具备理董之力,高屋建瓴,从容记叙,章法井然。或开或闔,或幽或显,时断时续,手挥目送,几乎不见破绽或疏漏。这是一座繁雕密缕的七宝楼台,是一曲多声部多色调的战争与人的交响曲。

作家 的文学语言,也颇可称道。叙事则简炼清晰,利飕明快,曲而能达;描写则笔下带情,细入毫芒,沁人心脾。作家治史有年,沉浸旧籍,其语言固有的书卷气和雅洁度,自不待言。更难得的是在此书中,又增加了一份那个时代民间口语的泼辣与新鲜,尤其是那些描写优伶家常儿女情态的语言,有时几欲摩《红楼》写十二伶官的笔致。

2019年7月,仅以此文纪念凌力逝世一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