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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小说创作论

来源:《小说评论》 | 田振华  2019年08月04日00:58

从1991年发表处女座《孤岛》到1993年、2005年分别凭借《哺乳期的女人》《玉米》获得首届、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从2009年凭借长篇小说《平原》获得法国《世界报》文学奖到2014年凭借《推拿》获得矛盾文学奖,毕飞宇用了23年。虽然获得重量级奖项不是衡量作品质量高低的唯一标准,但是如此频繁的获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不论是从中、短篇还是长篇小说创作来看,毕飞宇及其作品都得到了业界的充分认可。笔者通过梳理发现,截止目前,对毕飞宇及其作品的研究文章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这一方面佐证了其在业界的认可度的增加,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其作品持续产生的张力和给学界留有广阔的阐释空间。从创作道路、写作模式和具体作品来看,毕飞宇的创作既展现了近年来文学创作的主流脉络:虽然毕飞宇被称为“新生代”作家,但他对90年以来的“新写实”“新状态”“底层写作”以及“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的发展和流变非常清楚,并参与到具体的写作实践中去,可以说是“时代文学”的见证者和发展变迁的推动者;他的创作还表现出他个人的独特气质,这与他的童年经验、生活和学习乃至工作经历息息相关。很多学者都曾对毕飞宇创作道路进行分段或概括,张均在一次采访种提到:“我记得有评论家说您曾将自己的创作分为四个阶段:历史阶段、哲学阶段、世俗阶段与审美阶段。”吴义勤也曾说道:“表面上,他的小说创作也呈现为三个阶段,即历史的阶段、哲学的阶段和世俗的阶段。”从大的方面来看,这种分期和概括都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但相对于作家成长经历、创作进程的复杂性来看,任何概括都会失之偏颇。这是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悖论所在,也是作家和评论家都承认的事情。对于评论家而言,最关键也最具考验性的是如何更为准确的概括出作家的创作历程和流变,将真正好的作家和作品筛选出来并使之经典化,进而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提供参考和借鉴。任何的分期都与作家的成长和学习经历、阅读和写作实践有着紧密联系。毕飞宇的童年经验、学习生涯、工作经验都直接或间接的反应在其创作中。纵观毕飞宇的整个创作生涯,我们发现,不论是在哪个阶段,“水”这一意向的使用、女性的书写视角、以及作品中呈现的丰富哲学意蕴这三个层面,贯穿他创作的始终。此外,在毕飞宇作品中,水、女性与哲思这三者又不是孤立存在的,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

“水”及其衍生意象的使用

毕飞宇出生于江苏省兴化县。兴化古称昭阳,又名楚水,历史悠久,属北亚热带湿润性季风气候区,常年雨水充沛,这样的气候条件就决定了毕飞宇在童年时期与水结下不解之缘。童年经验对作家创作具有重要影响已是一个不证自明的事情,童庆炳等老一辈学者也曾专门发文对这一观点进行论证和阐释。单从“水”这一意象来看,《老子》中讲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一直以来,“水”都是作家在作品中重点使用的意象,爱“水”也成为智者的表现。“水”以其温柔敦厚、平和细腻的特征滋润了一代代文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国外,古希腊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家泰勒斯认为“水”是万物的本源。在中国,江南水乡自古以来就是才子佳人辈出之地。一代文豪苏轼“一生无论出处行藏,皆能随运任化、与物推移,正是水所赋予诗人的生命智慧的体现。苏轼还借水谈诗论艺,阐发文艺美学思想。他以‘水镜以一含万’,阐发‘道艺同一’的文艺本体论思想,以‘日与水居’阐发培养和提高作家的道德修养,又以‘随物赋形’揭示文艺创作的特征与规律。”纵观毕飞宇的创作,可以说,“水”这一意象对其创作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他曾说道:“如果不是故乡特殊的地理地貌——那一望无际的大水,也许少年时对空间的想象不会那么深刻和强烈,直到成年还会以《地球上的王家庄》顽强地挣扎出来。”毕飞宇在作品中自觉或不自觉对“水”这一意象的频繁使用,一方面继承了文学传统中对“水”的表达,另一方面也赋予了“水”更为独特的意蕴。我们读毕飞宇的小说,感到不疾不徐,或该急则急、当徐则徐,这样的品质与水的气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的身体拥有了浮力,你和水的关系一下子就建立起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相信所谓的‘基因’,作为最初的‘水族’,人体的内部一定存储着关于水的基因,说白了,关于水的记忆。”此外,“水”作为作品中的物质外壳,也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物质是写实的框架,也是一种清理的实证,忽略物质的考证和书写,小说写作的及物性和真实感就无从建立。而小说一旦无法建构起坚不可摧的物质外壳。那作家所写的灵魂,无论如何高大,读者也不会相信的。”纵观毕飞宇的创作,具体而言,一方面书写了“水”这一物质意象,“水”的独特属性既塑造了毕飞宇坚韧而又富有创作力的性格,也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的书写风格;另一方面又写出了与“水”相关的衍生意象:雨、孤岛、河流等。这些意象共同了毕飞宇平和、睿智、诗意的写作气质。

“水”的属性可谓繁多,沉默时温柔、平静、娇嫩;愤怒时狂暴、剧烈、无情。“水”的这种兼具沉默和愤怒两种品质的属性,造就了“水”具有无比强大的韧性和耐力。这足以让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为之倾倒,并崇拜它、歌颂它,无时无刻不受它影响。正是这种个性鲜明的“水”的特征塑造了毕飞宇富有诗意的独特的美学感悟。水生于气,气生于心。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毕飞宇之所以能三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在创作的岗位上,孜孜不倦、日夜兼程,并不断有佳作问世,就是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水”的属性及其品质的影响,因为文脉即人脉,文章的气息很大程度上与人性的气息有着直接甚至必然的联系。试想,性情暴躁、五大三粗的张飞如果能够体味到少女之心,并写出饱含少女之情的文章,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水”也造就了毕飞宇无比坚韧的耐力和创作力。他说过:“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水从来都不着急,它们手拉着手,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一、有人问我,如何成为一个作家,我说,坚持写三十年,不要停止;二、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我最大的、最可以依赖的才华是耐心。”可见,毕飞宇在经历多年的水的浸染以后,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水的不解之缘。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成就他的关键因素之一。长篇小说《平原》《孤岛》《上海往事》,中短篇小说《雨天的棉花糖》《大雨如注》《哺乳期的女人》《楚水》等作品都直接或间接的对水这一意象进行了书写和描绘。可以说,毕飞宇对“水”这一意象是情有独钟和百写不厌的。

虽然说“水”的物质属性是相对静态的,但是“水”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变化多端,既有固态成冰、液化成气的变化,又有聚之成河、降之成雨的变化。那么这就导致“水”的衍生意象丰富多样。之所以说毕飞宇受“水”的影响较深,主要是因为“水”能变幻出更多的文学意象。他既可以写静态的“水”这一意象,又可以写由“水”变化而来的衍生意象:雨、河流、孤岛等。这些衍生意象是毕飞宇作品中重点呈现的,甚至在毕飞宇的主要作品中都有对此的直接或间接的叙述或描写。这一书写也为毕飞宇表达内在情感和主题意蕴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方面这些衍生意象可以成为毕飞宇文学书写的地标或背景,另一方面也可以成为他们表达与之有关的情感的物质寄托。在“雨”的层面,《雨天的棉花糖》《大雨如注》甚至直接以“雨”作为题眼,在《上海往事》等作品中也都有大量对“雨”的描写,小金宝和二少爷的被杀、被埋都是在瓢泼大雨中进行,“雨”为情节的发展制造了一种紧张而令人窒息的氛围。在河流层面,《哺乳期的女人》中的夹河滋养又见证了多少代断桥镇人的生生死死、浮浮沉沉。旺旺的父母因为常年沿水路做生意,故乡早已不是断桥镇,而是水,或者说是河流中的水路。在《沿途的秘密》中,河与船对中堡镇的人来说是重要的。联系他们和远方的不是路,而是河。河是液体的路。毕飞宇俨然已经将河流看成了道路的一种,在一次访谈中他就说到:“当然,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却连接着远方,使远方变得更远,错综而又迷离。”在这里,河流所指向的远方有着多重含义,毕飞宇借助河流这一意象表达对心灵远方的向往和追寻。在“孤岛”层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处女作《孤岛》了。《孤岛》中提到:“大江在这里被劈成两半。……扬子岛漂浮在江心,仿佛固体的江浪堆积而成的古墓”水将陆地分割开来,对人们的生活产生直接并重要的影响,人们不得不在水陆之间来回穿梭,水将陆地隔离成“孤岛”很大程度上也将人心隔离,使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孤岛”,这就搭建了人与“水”、“孤岛”之间的紧密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孤岛》里的‘扬子岛’或可视为毕飞宇小说‘孤岛’意象的最初(或曰最终)雏形。这类基本所指意义层面的地貌,在他早期作品中有着直陈式的表达。《楚水》、《上海往事》、《明天遥遥无期》、《叙事》、《哺乳期的女人》等,均是水中之地式的地貌:环水,出行多靠水路,船、小舢板等是日常交通工具。”由“水”衍生的“孤岛”进一步深化,从而呈现改革开放的大转型、大变革时期人心灵中的“孤岛”,揭示时代历史的变迁对心灵的异化。当然,这一切的演变都是由“水”这一意象发端而来的。

在毕飞宇看来,“水”及其衍生意象并不完全是好的审美体验,有时候甚至是恶的生命体验。“水”的双重“属性”必然能够给人带来好与坏、美梦与噩梦的记忆。他曾说道:“我对水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这与毕飞宇的童年经验密切相关,大凡生活在水域充足地区的人,都有着与毕飞宇较为相似的记忆或生命体验。“童年毕飞宇的孤独体验也与‘河’有关。毕飞宇的童年流转于兴化地方的陆王庄、中堡镇和其他村镇,这些地方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洪水泛滥。洪灾的铺天盖地与强大的、毁灭性的破坏力,令人心生敬畏,加之毕飞宇5次的溺水经历,使得水成为毕飞宇生命当中难以克服的恐惧对象。”这也激发作者将这种生命体验书写到作品中,在长篇小说《平原》中,整篇小说的主要矛盾起点就是在主人公端方的弟弟网子因为棒子被淹死而受牵连开始,端方因此才开始慢慢有了责任心,担当撑起整个家庭的责任,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推动故事延展开来。我想,作者如果没有类似的生活经历,很难将这种面临生死边缘的体验写得如此惟妙惟肖,给我们呈现一个融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与一体的小说文本。当然,并不是说拥有这种生活体验的人都能写出与水有关或受水影响的精彩作品。独特的地域景象必须加之作家的自我体验和对语言的把握能力等,最终才能产生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文学作品。毕飞宇就是这样将自我人生体验与精准的语言表达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在作品中或直接描写这一地域“水”的丰盈和姿态,或者借助“水”的意象表达自我情怀和更深刻的意蕴。

女性的视角:至善、至美、至真

如果说“水”及其衍生意象的书写是童年记忆或经验对毕飞宇创作产生的影响,那么他对女性的大量书写则是作家对现实的诗性反应。毕飞宇一度被称为最会写女性的男性作家。毕飞宇为什么擅长写女性?为什么能将女性写的入木三分?《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等以女性为书写视角的作品为什么能够得到读者的普遍认可,并分别获得国内重量级奖项?当然,这里的原因是非常复杂的。但有一点不得不指出的是,正如曹雪芹曾说过: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女性与水的特性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水是生命的起源,而女性孕育新的生命。这无形中就拉近了二者的联系,也为毕飞宇擅长并持续进行女性书写做了合理的解释。首先,女性和水都有着阴柔之美,有着中国传统的优良品质;其次,当女性受到压制或迫害,也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正如洪水爆发一般;再次,女性和水还都有着深刻、保守的一面,俗语说“女人心,海底针”,这也是女性书写难度大的原因,女性的内心世界正如深海一般幽微、深邃,需要作家仔细观察和品味,才能真正书写出女性内在性格和品质来。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毕飞宇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推拿》中的都红、金焉,《平原》中的吴蔓玲,《上海往事》中的小金宝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以毕飞宇最具代表性的以女性视角书写的作品《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为例,看作者是如何探寻并挖掘女性内在世界的真善美的。

先看女性之善。《哺乳期的女人》讲了一个留守儿童旺旺偷吃孕妇惠嫂的奶引发的故事。旺旺从来没有吃过人奶,天性使然让他不计后果的偷吃了惠嫂的奶。这导致全断桥人对他的嘲笑,大家都认为他从小就养成了流氓的坏习惯,也因此得到了爷爷的打骂和之后自己发烧生病。这时候,只有天性善良的惠嫂懂得旺旺的内心,她知道旺旺偷吃他的奶并不是因为流氓,而是旺旺从小母性的缺失和对母亲的向往导致的,是天性在旺旺身上的外显。于是,惠嫂就主动找到旺旺,给他喂奶,而这时候,旺旺又因为外在因素的干扰而完全压制住自己的天性,称惠嫂不是自己的妈妈而不愿接受她的馈赠。在这里,毕飞宇既表达了对留守儿童的同情,又表达了对人性特别是母性的赞美。惠嫂为什么会在旺旺咬痛她的奶后再次找到旺旺并主动给他奶吃呢?更为合理的解释就是源自女性内心深处的母性之善。这种善是区别于助人为乐、拾金不昧等的至善,是不带有任何一丝功利之心的上善,与《老子》中讲到的“若水之上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从这个层面来讲,女性的品质与水的品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可以说,之所以毕飞宇能够写出女性这种至善、上善,也许与他从小受水的滋养不无联系。

接着看女性之美。在《青衣》中,当年因唱《奔月》走红的青衣筱燕秋二十年后再次被烟厂老板提起,这也燃起了她再次登台的欲望。为了能够得到老板的资助,也许还有更为复杂的原因,筱燕秋将身体献给了他的粉丝——出资让她登台献唱的烟厂老板,后导致怀孕。时光不饶人,虽然二十年后的筱燕秋容貌依旧惊艳,她也不服老,宁愿同时间和命运抗争,在服用堕胎药期间坚持带病登台,为了证明自己,甚至拿生命做赌注,但无可奈何的是,与更为年轻的青衣春来相比,不论是外貌还是体力、嗓音方面,筱燕秋都略逊一筹了,坚持唱A档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挑战。筱燕秋入戏太深,她认为自己就是嫦娥,永远都是美的化身。时光飞逝,筱燕秋再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不论怎么争取,还是回不到过去的辉煌。随着烟厂老板的远去、和面瓜的关系紧张,筱燕秋更是走向了边缘。毕飞宇一方面写出了女性在时光的无情打击下的无耐,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写出了女性为追求美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执着精神。我们看到,表面上筱燕秋执着坚持登台献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实际上,在筱燕秋的内心深处,更多的是为了与时间抗争,证明和展现自己女性之美的。这种对女性之美的执着追求,可以说远远超越男性对美的追求,是女性内心深处所特有的。

再看女性之真。在《玉米》中,玉米在父亲王连方得势之前,除了愤恨父亲的不洁行为外,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特别是在爱情上找到了人人都羡慕的未婚夫——飞行员彭国梁。玉米在家庭变故之前也曾洁身自好,也曾守身如玉,也曾对真挚、美好的爱情充满了幻想和憧憬。但在父亲因丑事败露进而失势后,未婚夫彭国梁也离她而去。爱情与权力可以说转瞬间消失殆尽。玉米也从对爱情幻想的高空中重重的落到了现实的土地之上。一方面,她开始毁灭为爱情坚守已久的自己纯洁的处子之身;另一方面她开始寻找带有权力的婚姻,哪怕这个婚姻毫无爱情可言。为得到权力,玉米宁愿以填房的身份嫁给郭家兴。面对爱情,玉米输给了现实。但面对这样的现实,玉米选择以毁灭自我的方式与现实做斗争,展现女性不服输、不妥协的真实的性情和魅力。这种真,既包含着之前对爱情的真的信仰,也包含后来对权力的利用,是服从本心的真。女性本是含蓄的、委婉的,这种近似残酷的、无奈的、少见的真实也只有在极端的条件下以异样的方式才能在女性身上激发并外显出来。由此也可以说,毕飞宇通过层层探寻挖掘女性之真的本领令人叹服。

当然,每个女性都是复杂的,惠嫂的善、筱燕秋的美、玉米的真并不是截然分离的,他们身上都有着“真善美”的元素,只是毕飞宇在不同的篇章中,有所侧重的挖掘和探寻而已。如果说“水”的特性与女性的性格有着内在联系,那么毕飞宇由对“水”的童年经验影射到女性人物的塑造,并塑造的如此成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毕飞宇通过这样的童年经验,加之自我敏锐的观察和体验,才塑造出一个个生动的、鲜活的、栩栩如生的、给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特别是写出了女性与男性有本质区别的、内在的真、善、美。

哲学的意蕴:变与不变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一方面,出生在多“水”地域的毕飞宇童年时代跟着父母几经辗转,既经历过乡村的贫穷和纯朴,又在改革开放后见识过县城的快速发展和大转型、大变革时代人心的转变乃至异化。“水”的滋养造就他颇具耐心、善于体味、善于思考的品质,让他在年轻时代就领略了同龄人体悟不到的人生真谛。加之毕飞宇的青年时代恰逢文化多元的上世纪80年代,这一时段从在高校读书到后来在大学教授文学课的他,既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和知识的熏陶,也大量阅读了西方文史哲著作,可以说中西文化在毕飞宇这里达成了深度碰撞和融会。正如很多批评家指出的那样,毕飞宇的小说在故事和情节的背后有着宽阔的阐释空间和哲学意蕴。从诸多访谈和讲座中都可以得知毕飞宇深受中西、古今哲学和文学的影响。毕飞宇是一个十分清醒也十分庆幸的作家,他自己也曾坦言:“还是一个教育背景的问题,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老一代作家大多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学教育,文学的世界也没有那么大,他们的写作几乎就是生活的积累,我们不一样了。但是,我们这一代作家比起五四那一代的作家来,素养方面又差了许多,这也是时代使然。”在毕飞宇的最新著作《小说课》中,他既解读了《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名著,也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鲁迅、张爱玲、汪曾祺等十分熟悉;既有对海明威、哈代、沃兹沃斯等西方作家的作品展开剖析,又多次提及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和观点。可以说,毕飞宇称得上是一位学贯中西、创作与理论兼备的当代作家中少有学者型作家。正是这样一位作家,吴义勤才称其为“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这一评价恰到好处的概括了毕飞宇是一位能够在感性和理性、抽象与形象、现实与想象中来回自由穿梭的作家。汪政曾说道:“在江苏作家中,毕飞宇是有理论兴趣的一位,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理论兴趣与他的写作联系在一起,最主要的是两点,一是对自己作品的自我阐释,二是对自己创作的回顾与反思。”毕飞宇作品众多,作品中既有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意蕴,又有着西方哲学的痕迹。可以说,其作品所体现的哲学思想比较复杂和多样。而本文重点阐释的是,与毕飞宇童年经验和生命体验有关的,特别是通过“水”这一物质意象对他滋养和塑造而产生的哲学思考和哲学意蕴,探索他作品中由此产生了哪些哲学元素,以及这些元素是如何产生的。毕飞宇就亲自说过这样与水有关的带有哲理的比喻:“在一条河里,好运的人和倒霉的人相加,最终是零。在你的一生里,好运的时候和倒霉的时候相加,最终依然是零。零是伟大的、恒久的。零的意义不是它意味着没有,相反,它意味着公平。是天道。都要归零的。”通览毕飞宇著作,我们发现,他很好的将自我人生体验和阅读感悟以诗性和哲思的方式融入到文学创作中。通过一个个感性的故事表达他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一方面,水是变化多端的,既有着“三态”的变化,也可以衍生出江河湖海、雨雪雾雹等。一定程度上,毕飞宇依托对水的千变万化的体悟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多变;另一方面,水又是不变的,或甫一变化又迅即复原的,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毕飞宇同样依托对水的这种不变的体悟,写出了人性的恒常与价值的普世,彰显一种宽广的世界视野。

变即不同,亦或不认同。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不同。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丈夫和妻子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甚至自我在不同地点、不同时段、不同心境下也是不同的,自我也可能对自我的过去甚至当下不认同。我们也许永远也克服不了或不能认同他人与自我的不同,但随着时间的发展,我们一直在试着探寻理解和认同。特别是对毕飞宇这一代作家更是如此。“我们姑且用‘60年代生’这样的概念来笼统称呼毕飞宇的这一经验世界吧。这一经验世界的奇妙所在就在于从来没有自己定型的东西,一切都处在混乱的成长期。”毕飞宇的诸多作品背后都在围绕这一哲学问题展开探讨,而这种对于认同的追寻最明显的就是体现在男女爱情或婚姻当中。男女彼此相爱,彼此想更为深入的认识对方,但始终不能得到满足,造成情感变淡、分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其根本原因就是二者或在人生经历,或在思想、性格上存在差异,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二者都在发生变化。《推拿》中的沙复明喜欢都红,希望她永远留在推拿中心,却迟迟得不到她的爱;《平原》中,吴蔓玲与端方之间,内心中有着对彼此的好感,但因为外界各种原因也没能走到一起;《男人还剩下什么》中,因为阿来的到来,使得我跟妻子最终走向离婚的结局;《元旦之夜》中,原本发哥的女人却在同发哥离婚后与发哥的副手大龙在一起;《与黄鳝的两次见面》中,阿来跟我分手后,却跟我的好哥们黄鳝在一起;《架纸飞机飞行》中,妻子对我产生怀疑,怀疑我送女儿去幼儿园上学的时候跟一位女子有问题,导致婚姻质量明显下降……当然,导致这些后果的原因有很多,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时代变革特别是物质和金钱利益至上的观念导致的人性异化,他们在面对物欲横流的市场经济社会,很难保留住那份对自我和另一半的纯真。但是最深层的原因还是因为彼此对对方的价值观念或生活方式等的不认同,或者至少可以说存在差异。这里的不认同与差异从哲学的根本上来讲就是“变”,是一种对自我之外认同的道路上不可跨越的“变”,这种“变”有的是外界原因导致的,有的是源自人的内心深处。如果说源自外界原因的“变”有可能改变的话,那么,来自内心深处的“变”也许终其一生也难以磨合和化解。毕飞宇内心深处正是发现了人生中的这种“变”的存在,才在其众多作品中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呈现出来。

如果说“变”是人性中一种不稳定的因素,那么“不变”则是指人性中那种恒常的元素。在人性中,那种恒常只能以“不变”的方式存在着。毕飞宇曾经举过一个十分恰当的例子:“是的,轮胎只能是一个最为简单、最为常见的圆,不能是方的,三角的。除非我们愿意在坐汽车的时候把自己弄成上蹿下跳的猴。换句话说,不论我们多么有想像力,多么想出奇制胜,总有一些东西是恒定的,它伴随着创新,一同构成了常识,构成了价值。”但是越是这种常识、这种不变,恰恰又是当代人特别容易忽视的,毕飞宇在作品中对“不变”之理的揭示也是通过对当下人对常识和不变因素忽视的批判开始的。他还说道:“问题是,我们时常被自己所蒙蔽。我们常常在出奇制胜面前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好奇心,同时表现出争先恐后的功利心,恰恰忽视了最基础、最根本、最恒常、最原始的那个部分……我们必须像尊重想像力和创造力一样尊重它。”毕飞宇正是看到了在这个一味追求新、追求变的这个时代,我们对那原本最简单又最重要的恒常存在的严重偏离。在现代社会,这样的现象可以说非常普遍:我们都知道人生而平等,却不惜一切代价追逐权力,甚至对权力极端崇拜,以达成对他人的控制与压制。在长篇小说《平原》中,乡村政治权力的纷争从未间断,生活无疑被切断了一刀,完完全全被替代了、覆盖了,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原有的生活被尘封藏匿了起来。在中篇小说《玉米》中,玉米对权力的赤裸裸的追逐可以说是对社会的一种报复。我们都知道孩子的生长与进步要尊重自然规律,但仍旧有人揠苗助长。在《大雨如注》中,师范大学的管道工和妻子韩月娇对女儿姚子涵要求很高,女儿已经琴棋书画样样俱全,补习各种功课,她的忍耐力就像被鲁迅的铁掌挤干了的那块海绵一样,最终得了脑炎,失去了汉语记忆。我们都知道金钱乃身外之物,但我们为了追逐它,宁愿舍弃爱情、友情或亲情。在《相爱的日子》中,两个没有地位的人在城市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和安慰,最终却被金钱打败。在《睡觉》中,小美为了金钱嫁给比她大二十岁并有老婆的先生,完全置自己的感情于不顾。也许,正如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错过了才知道后悔一样,也许那些不变的更为重要的因素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慢慢被发现。

结 语

从“水”及其衍生意象的使用,到对女性书写的深度开掘,再到文本所呈现的哲学意蕴,可以说,毕飞宇作品具有丰富和多重的阐释空间。水能塑造一个作家的性格。软的、绵的,硬的、狠的。这些都潜移默化的呈现在毕飞宇的作品中,对其作品人物塑造、主题表达等产生重要影响。他的作品在对现实进行关切的同时,呈现出当代文学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少有的诗性色彩,注重文学性和诗性的呈现与表达,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具有浪漫主义的元素。他的作品不论是结构安排、情节设置还是语言使用都显示出独具特色的风格,给文坛呈现一个异样的色彩。毕飞宇在一次采访中曾说道:“我那时的‘创作’有两个明显的特点,第一,爱哲理,第二,爱抒情。”毕飞宇作为国内少有的长、中短篇兼备、理论与创作兼善的作家,虽然已经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但我们仍旧可以看到,并不是随着毕飞宇创作数量的增多,创作源泉就越来越少,而是表现出越来越宽广的发展空间。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新的现实又会源源不断的给予他创作灵感和动力激发;另一方面,毕飞宇一直没有停止探索和前进的步伐,他总能在生活的细微之处、人性的幽暗之处发现常人所未能发现。可以说,无论从创作广度还是深度而言,毕飞宇都有进一步实现开掘的可能。毕飞宇通过文学懂得了人生的真谛,也教会了读者懂得了人生的真谛。读者通过阅读他的作品,一方面获取了文学作品所特有的诗性体验,另一方面也通过对作品哲思的感悟而提升了人生境界和对社会现实、人生理想等更高的认识。作家迟子建就说道:“他的小说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灵光闪烁的,人呢,看上去也是灵光闪烁的。……小视野大气象,俏皮辛辣而又细致温暖,是我对毕飞宇小说的印象。”

如果说毕飞宇有更宽广的进步空间,那么也就是说,其以往作品也有着不足之处。一个较为明显的不足是,相对于他中短篇小说的创作成绩,毕飞宇的长篇小说创作稍显弱势。虽然《平原》《推拿》等也是当代文学不可多得的文本,这是与其生活经验和个人禀赋相关,但毕飞宇侧重通过生活中的细节和故事展现人生道理的创作思路,使得其对长篇小说的史诗性、宏大性的把握能力不足,这也是其题材选择所必然导致的问题。此外,毕飞宇善于在某些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中为了达到其书写目的,有时候会自觉不自觉的加入作者的评论,让叙述者的声音公开或在场,这一方面有利于主题的表达,但另一方面也容易打乱其叙事节奏,或缩小作品的阐释空间。当然,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有局限性,这些苛责只是在对毕飞宇过高期望的基础上提出的,这些要求有时候很难或根本难以避免。我们期望毕飞宇有更多深度切近现实、开掘人性、更具诗意的作品问世。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源自《小说评论》2019年第4期,发表时有删减,注释见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