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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突破阅读的“樊笼”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彭定安  2019年07月27日09:10

在前面几篇关于“阅读”的随笔中,作的都是“进入阅读”的文章;而在这篇随笔中却说的是突破“阅读的樊笼”;这不是“翻案”,而是作完了正题作反题。

所谓“阅读的樊笼”,从何而来?它怎么会产生呢?

这当然是一种比喻。

说起“樊笼”的比喻,我是从《庄子》中得到启示而提出来的。庄子有“得意忘言,得鱼忘筌”的说法,意思是得到(领会、接受)了说话的意思,便可以忘记了、抛弃掉原来的、具体的话语,就像渔夫得到了鱼,就不必顾及网鱼的竹笼一样。而陶渊明则用诗的语言说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思相同。这就是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著作者是靠了语言才把它的思想、事实、情感、意志、理想、诠释等等,统统装进去了,好像把“事物”(即著述所具有的内涵)安置在一个他所创设的“家园”之中,这是一个方面;但是,另一方面,语言这个“外壳”,又是一种外在的、表现性的东西,我们在打破这个“外壳”,走进著作者所创设的“家园”之后,就该进一步去领会、解读、诠释以至接受“家园”里的一切风光,而把那装裹它的外壳——语言,也就是“樊笼”抛弃掉。否则,你的阅读,就是只记住词句、了解外表的或者浅层的意义,而不能得其深意更不能领略其神韵了。也就是听不到弦外之音、看不到象外之景、得不到题外之旨了。《红楼梦》的作者说:“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就表现了他的担心和提醒;也提出了期望,希望后世的读者,不要只看他满纸的荒唐言,而不解——不能解读、诠释、接受这“荒唐言”背后的蕴藏的“味”。什么“味”呢?——滋味、意味、韵味等等。这也就是告诉人们,阅读要走出“樊笼”,莫要太受语言外壳的羁绊和限制,甚至“迷惑”。

说到此,我又想起现代语言学关于语言性质的分析与界定。比如,语言的原生义、派生义与多义性;语言的生成性、象征性、语言在不同的语境中的意义变换、在不同结构中的意义衍生,以及语言的隐喻性、借喻性、转义性、反讽性,如此等等,都表现了语言外壳中所蕴含的种种非表面意义和浅层意义、直接意义之外,具有内在的、潜存的、隐蔽的含义。所以,你不突破这既是“家园”、又是“樊笼”的语言窒碍,你的阅读就会是浅层的、近义的、狭隘的,就很难说是真正的阅读,而是读不懂、或者是只懂其言,只得其“筌”,而未得“意”,只看懂了表面的词语,却未得其“味”。

著作的这种“樊笼”性质,还与著作者往往不直接说出内在的意思,而使之具有许多隐在的内涵、弦外的意蕴有关。非浅白、富韵味、经咀嚼、难体认,这是具层次、有深度的著作的品性。而且,一部著作,是一位作者创获的“新的世界”“第二自然”,其中,又会在创造过程中,在结构形成后所产生的种种新意,有的甚至不是作者原先所意识到的,还更有作者原先意识到的,和有意设置的。这里,就具有更多的“樊笼”性,妨碍了读者的领会,要求冲破它,才能得其意、解其味。

“樊笼”还来自阅读者自身。贝尔纳说“学习中最大的障碍不是未知的东西,而是已知的东西。”这“已知的东西”,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历史的、垂直的接受所形成的框框,即一部著作以前的一切对它的解读、诠释、注疏等等,这形成了一种接受框架与理解定势,这就是一种“樊笼”。一方面,它们启发了你的理解,但另一方面,又限定了你的理解。在这基础上,你形成了接受美学上所说的“期待视野”和“接受屏幕”。这就成了新的阅读樊笼。二是共时性的水平理解,即当时的公共理解模式,也规定了你的理解意向、接受意识和理解框架。这又形成了一重“樊笼”。

这里所说的还都属于“外在樊笼”,还有“内在樊笼”,即来自阅读者自身的原因。每个读者,在阅读任何一本书之前,都有自身的文化素养、知识结构、情趣规范、趣味性质所形成的接受状态,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三前”:“前有”(以前有的文化习惯)“前识”(预先有的概念系统)和“前设”(预先有的假设)。这当然都是一种阅读资本和基础,拥有什么样的“三前”,就能读懂什么样的著作。但它同时何尝不又是一种障碍、一种樊笼呢?它束缚、限制、规定了你的阅读选择、范围、性质,以及理解程度和接受效应。这个樊笼,也是需要突破的。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前进、演变和发展、提高。这种“突破”,就是不要死抠词句,不要止于理解它的表面意义,也不能死记硬背词语,而要掌握其精神实质;还要进一步了解作者的生平、思想、作品产生的历史-社会-文化环境,掌握作者的叙述范型、艺术-文化风格,这是“解其味”的基础。这些,我们也许可以说就是“读书功夫在书外”,即了解“书外”之种种。这就是“突破樊笼”了。至于“三前”状况之改变,就在于前述之“读者的工作”做好了、作透了。“三前”状况既已改变,再读作品、著作,所得就会增多,因为已经突破自制的樊笼了。我们读书,成为“真正的读者”,就是这么前进的。

我常常处于一种阅读苦闷之中。也就是拘囿于自己的“三前”樊笼中的苦闷。且不说有些书籍读起来似懂非懂、以为懂了实际是错了;而且,有的时候,有些书,读了别人的诠释,仍然一下子不能弄懂为什么可以这样诠释、其味何以如此。或者是读了别人的诠释,喜其颇解其“味”,可是仍然不能解其何以如此解其味,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偶尔有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或者更由自己直接解读而得其真意,解了其中之“味”,就感受到一种突破樊笼的愉快,也得到一种高层次的读书之乐了。

还有一种近乎极而言之的说法,即所谓“从来没有人是读书,都是读的自己”,这种“极端”性的表述,却是蕴含着一种合理的内核。那意思是,谁选读了哪本书,均是凭自己之所好而选和读并读下去的,这不就是“读你自己”吗?这使我想起相似性原理和“相似块”的理路。相似性原理是说,人们的知识积累与构造,以至其文化心理情结的形成,都是在自幼(甚至胎教)形成的基质之基础上,按照相似性原理逐步建造、成型的。而那个所谓“基质”,就是“相似块”,它在人的读书成长过程中,按照相似性原理,与之相反的拒绝之,与之完全相同的不欲取之,而只有“似曾相识”者,即相似而不相同的,它才欣赏、接受。相似块就这样按相似性原理,一步步延伸、发展、提升、“增值”。这就是人和人的各不相同的原因。用之于阅读,那这个“相似块”,就是一个自制、自控的“阅读樊笼”。可以说“成也樊笼,败也樊笼”,人们就这样地形成各个不同的人和人才。所以,突破阅读的樊笼,还包含突破这个自制、自己的樊笼,这样就不会是一个“孤陋寡闻”狭窄、狭隘的读书人以至“书呆子”,而是广收博取、知识面宽广的人。博学多闻的学者、文士、作家,率皆如此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