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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与文字的几个片段

来源:文学报 | 方格子  2019年07月27日09:09

《后巷的蝉》才刚睁开眼,《丹桂房的日子》里的夏天便热烈地到来。

这是海飞最早出版的两个集子,时间可以追溯到十四五年前。那时候大地葱茏,悠长恍惚的夏季,青年海飞行走在乡间,脚步匆忙,那些青涩而迷惘的感情,与一场雨结伴,汹涌着来到他的眼底与笔端。他诗意葱茏的散文,从故乡有着鲜明特征的地标丹桂房开始,读后令人唏嘘与感叹,又有着些微的芬芳美好。

池塘,荷锄晚归的农夫,小径分叉的山坡,偶尔经过人间的蜻蜓,被舞动着的愁肠百结的水袖,似有若无的越调……这些江南物事鳞次栉比地在海飞最初的文字里蓬勃呈现。作家与自我的对话,是以诗一般的句式呈现的意象。

散文之于一个作家,就像灵魂之于身躯,有着不可剥离的天然契合。海飞的散文里弥漫着一种气息,是山中溪涧的清澈与澄明,有烟火暖热的体贴,却又具备了辽阔幽深的性灵。他的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磁力,也就三言两语,只品读片刻,便有共鸣。贴近你的灵魂,替你叙说,所有的都是你此时此刻的心境。

海飞写故乡,写那片用婉转清丽曲调演绎人间世情的土地,那些生活在丹桂房的亲人们,他们正过着千百年未曾改变的日子。他们面对青山,躬身土地,积攒慈悲。他们默默生息,与时间抵抗,却又对岁月妥协。这种种,无疑成为海飞最为珍视的心灵家园。他带着从故土积攒起来的同情与悲悯,远走城市。离乡的他,却从未忘却保持低低的姿态,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他的力量与灵气是在匍匐中积攒的。无论写作,还是生活。

海飞当兵退伍后来到县城。小县城常常给人以安静平凡之感,他却从俗常的生活表象,看到生活的内里:嚣闹,纷繁,复杂,看到充满种种现实生存矛盾的本质。在他的小说中,个体医生、单纯的少女、含辛茹苦的农妇、醉汉、剃头匠、出租车司机、小剧团演员、教师、公务员……依次登场。小说带一些先锋与稚嫩,文字像一块刚刚长成的生姜。小说中的人们在小县城生活,希望与荣耀,日常演绎着的悲喜剧,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对于爱与温暖的渴盼与坚守,是海飞小说的精神内核。那个年代,海飞开始磨刀,和所有文学青年一样经营文字,虔诚练笔与投稿。

在海飞的文学版图里,有那样一座《温暖的南山》,一个名叫张满朵的女子,以及像张满朵一样的许许多多女子,她们的爱与恨,她们的故事,也许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爱太艰难,恨却不忍。这些庸常的琐事,已然旧事。然而,海飞用他菊花刀一般纤细的笔,雕琢出一尊尊塑像,她们是活着的,活在希望中,也活在绝望里。就像电影默片,令人感佩。对于人性的挖掘,海飞显示出惊人的笔力,堪称天赋异禀。长篇小说《花满朵》显然是《温暖的南山》的扩写,海飞的同情与悲悯更是推向一个极致。

海飞写亲情,毫无虚言,只像老农垦荒一般,老实,踏实,诚实。他的文字看似拉家常,却充满张力,对世界的洞察令人惊叹。他敏感的触角,敏锐的捕捉能力,在文字中纤毫毕现,朴素而闪烁,又书卷气十足。

在一次访谈中,海飞谈到:我想象中的小说应该更好更精彩更有深度更令人激动,应该在文字里装满那种辽远的东西。

在海飞相对后期的小说中,《我叫陈美丽》中的陈美丽,作为一个电饭煲推销员,她总是这样自我介绍:我叫陈美丽。为了把电饭锅推销出去,陈美丽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隐形的翅膀》。海飞的叙述有至柔的幽默与疏朗。陈美丽有个永远不能给予她安全感的男人强强,她的生活落魄不堪。但是,陈美丽说,我有一个明亮的心。温暖,明亮,是海飞文字的特质,而疼痛是海飞对现实世界与漫长人生的文学感悟。

海飞的小说,处处有震撼人心的神来之笔,他总是用细节把人物推至生存的极限来拷问人性的承受力和限度,这是海飞小说创作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在《像老子一样生活》里,公交车司机国芬的生活,像南方梅雨季节少有人光顾的后屋,长满青苔。像很多主人公一样,海飞笔下的人物几乎都被抛到了人生的冰点,失业、失爱、失亲,是他们必经的人生三部曲,在这种惨烈的人生抛物线上,她们被迫不断地去变换着生存的姿态。生活常常无视她们忽略她们,她们却无法忽略生活。她们中有的沦落、有的承受难以言说的孤独,生活挤碎她们梦想、扭曲了她们的人格,迫使她们徘徊在人性的底线上,无休止地在道德、伦理、爱与情之间挣扎、游离。但海飞从来愿意给予她们一盏灯,亮在漆黑的隧道尽头。

海飞的笔是良善的,他有不忍。在他笔下,那些卑微甚至沦落的生命,他们同样有着可贵的品格与追求,他创作他们塑造他们的意义不在于铺展这些生命是如何的卑贱与低微,他是希望通过文字,让读者感受到这些卑微的生命在饱受生活袭击时一种本能的反弹与挣扎,并以此来拷问人性。“风生水起背后的苍凉。”这是作家海飞孜孜以求的美学理想吧。

“我对我私下里猜度的,我所幻想的人生充满憧憬,并且乐此不疲地生活在这种虚构的场景里。”擅长虚构场景的海飞,还是一个相当高明的讲故事的高手。此后的小说中,《麻雀》振翅,仁人志士《向延安》,无名英雄《回家》……海飞像一个说书者,笃定,耐烦,温情又细腻。“花要半开,酒要微醺。”无论他的小说,还是剧本,依然弥漫着他独有的从丹桂房带来的水墨画一般的气息。读海飞的文字,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恍若走进他虚构的那个世界,有时空交错之感。

从为一只断翅的飞鸟哀伤,到《赵邦与马在一起》,再到《干掉杜明》这样的寓言式叙述,海飞的作品始终弥漫着植物气息。他的叙述从来不失轻盈,却有“钝器或者滚雷”一般的力量,直抵人心。不知道他故乡的房前屋后,是否真有丹桂挤挤挨挨地站立,不知那些开在南山的花,一朵又一朵,是否开得正好。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的创作从未远离一个叫丹桂房的村庄。海飞是现世里的记录者,他用文字信守承诺:我说过,我会给你们,给自己,一个“小而尊重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