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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笔下的主角,都是被命运拨弄和催促的普通人

来源:文汇报 | 史航  2019年07月26日09:11

藤泽周平作品集十二本,首批《黄昏清兵卫》《蝉时雨》《隐剑孤影抄》《隐剑秋风抄》《小说周边》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包括了作家的长短篇小说代表作和记录写作生活的散文集。除《黄昏清兵卫》外,均为中文简体字首版。

在他笔下,世界看似很大,但其实就家门口那块地方

藤泽周平的作品,我们称它为武侠小说或者剑侠小说,甚至剑客小说,都有点不合适,因为他书里的那些人就是很普通的武士。这些武士都是没有资格住在城里的,是城下人——每天下班出城,上班再进城。但他们作为普通人,又经历了一个个不寻常的瞬间,被命运拨弄、催促和激发,最后就做了不平常的事儿。这样的人物,你不太容易把他当英雄来看待,但他确实值得回味,容易让你想起自己的人生。他讲的都是屋檐下的人情,还有每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物在小道上走着的时候,发生的那些命运的东西。

上班族看藤泽周平的小说会有一种格外的快乐。他让你两脚依然踩在你上班的路上,但同时又好像长了很高,看到远方的事情。他写的那些人面对的生活,跟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是一样的。他不是让你翘班,去走向另外一个次元世界;而是让你身处其中,有一个好的起点,无限契合的起点;你能够推开他的这扇门走进去。这是藤泽周平的好处之一。

藤泽周平小说里有个任性的藩主,看不上手下的一个武士,嫌他长得丑,让这武士每次汇报情况的时候躲在纸拉门后面,不要把脑袋探出来。这个事一传十十传百,同事上班就调侃武士:还是躲在后面汇报吗?还是不让露脸吗?这是个很郁闷很悲伤的人物。藤泽周平的文学世界,就像躲在那个纸拉门后面的那些你看不清面目的人。平时他不麻烦你,你也用不着他,我们作为读者,不用多么在乎他。但一旦有一天心里空落落,感觉到虚弱,需要一点安全感的时候,你读藤泽周平的小说,就像藩主想起那武士的平庸的脸,他不帅,不是男神,但是这样的他能帮你解决问题。

藤泽周平不拔高普通人,他写的就是普通人。他无关那种崇高的情操引发的东西,而是不得不出手,见招拆招。汪曾祺也会写市井人物,但是他没有成体系,他写世间的百种事情,中间碰巧有几个这样的,像十二生肖中有一个完全人类虚构的龙,各种动物拼接成一个龙,但是藤泽周平每篇都像是个龙,你看着这一团雾,突然蹿出个龙,过两天又回去了,你看不着,它土遁了。所以它是很特别的。

谈论藤泽周平不能不提到山田洋次——他能够把木村拓哉、真田广之、堺雅人这些演员调教得刚刚可以演他的武士。你看真田广之这张脸也不帅,你塑造他是个马屁精,或者说他不爱洗澡或者怎么样可能都行。很多日本的演员本身已经像瓷器一样精美了,但还是有一些好导演能随时把他们打回陶器那种粗粝的原型,来演藤泽周平这样比较粗粝或者是一种更高级的细腻的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而不是用像我们很多古装剧那样把滤镜开到百分之百来拍古代题材。而那些演员也完全沉潜在角色里,似乎真的在这样的电影中获得了快乐。

藤泽周平小说和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有一个重大区别:我们中国武侠小说影视化的时候,选景特别重要。为什么呢?名山大川。

而藤泽周平的武士们永远在家门口解决问题。打打杀杀之间,还能听到熟人的声音从远处绕过,看到自己家附近炊烟袅袅升起。我们慢慢也会觉得自己也住在他家附近,我们是他的街坊。“遍地英雄下夕烟”,但最后是英雄都看不见,遍地只剩夕烟;人间看似博大,实则单调,就是门口这一点地方,这一点上,藤泽周平非常圆满地、不是把我们带到很远地方然后把我们扔那儿不管,而是希望我们发现其实自己就在门口转悠,在藤泽周平世界的门口转悠。

藤泽周平是一个异邦的作家,我们看他的东西也有一层不自觉的奇妙的滤镜,不是藤泽周平自己加的,也不是我们给的,是这距离本身形成了滤镜。我们会更高兴看到譬如正在等着比剑的时候,樱花又落下一阵,看到这句话我们就挺高兴的。但要说牡丹在旁边怒放着,就跟我们有关,但就觉得好像没那么大的意思。我们看藤泽,其实也是在享受异邦情调,或者藤泽周平的那个“海坂藩”,异藩情调。

短篇是天衣无缝的美好,长篇是命中注定的温暖

藤泽周平的短篇小说,无论是《黄昏清兵卫》《隐剑秋风抄》,还是《隐剑孤影抄》,这二三十篇短篇小说很容易混同。容易混同,并不是他写的不对,恰恰是因为他的短篇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好。他的每个故事都是芸芸众生的样子,但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藤泽周平的世界。

这些短篇故事,每个短篇里必然有个女人。这很常见,哪个故事不都得有男女之事,但他的不一样。有的时候是一个同事的太太,有时候是你自己的一个未婚妻,或者说是一个萍水相逢来勾引你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各种不同的女人。但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从这些故事中摘除的,可以说是画龙点睛。“睛”都是这些女人,一闭眼流出的那行眼泪是这些女人。男人几乎都是为了女人而出手的,不管是为女人伸张正义,为女人还情,还是被女人陷害、勾引、诱惑,这个里面有千百种姿势的惆怅。每个故事又都有点像沈从文小说《边城》的结尾,翠翠在等一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藤泽周平这些短篇里,每一个主人公到最后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藤泽周平就最后扔一次钢蹦,决定他活着还是死去,这个女人等到他,还是等不到他。

你要说他套路,也没错,但他太朴素了,因而你没法嫌弃他,你只能沉溺、陶醉于他,就像欣赏家常用的黑砂陶器的感觉。这就是他令人动心的方式。藤泽周平作品中人物的抒情都是匍匐前进,没有昂首阔步的抒情,那些他都觉得不配、不方便、不合适,他没那么强烈和必要,也不着急。他是那种吞吞吐吐的,嗫嚅呢喃着的抒情,非常不成功,大量是未遂的,或者已过期的、没用的,赶不上趟的抒情。但这个唤起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记忆,因为我们人生中赶上趟的抒情很少。就有点像现实中的求婚,王尔德说过一句特别刻薄的话,叫“大多数求婚都是长时间沉默的结果”。

藤泽周平的长篇出得很少,《蝉时雨》是特别有代表性的。因为他是一个很带感情的作者,克制地写着每一个短篇,每个短篇布局谋篇过于精细了,从中你只能非常不容易地知道一点这个人的前史、前情,甚至他以前的歉疚和忏悔。但长篇不同,读长篇的时候可能惊喜少,但很有安全感。在阅读中我们是很要有个归属感,一个安全感。

藤泽的长篇小说一个特别大的好处,就是安全感,一种命中注定的温暖。我先看了很多藤泽周平的短篇,觉得每读一篇都像空手夺白刃一样,感到它的寒风寒光,但是突然有一个长篇,它不再是一个兵刃,不是一个钢铁那么锋利的东西了。相比之下,它更像是大家一起靠着的一个草垫子。如同过年你从大城市回来了回到乡下,大家再见面聊聊这一年发生的事情。

《蝉时雨》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轻人曾经喜欢邻家的一个女孩,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最后成为藩主的夫人,成为大人物身边的人,我再也够不到你了。最后老天爷居然开恩,不仅我们两人都活着,我还能为你做点事。整个故事里,藩内的政治风云变幻都是打岔,都是拉洋片。这是个关于青春的故事,当你一点点到中年开始老去的时候,四季都经历了多少次了,但只要再听到如雨的蝉声,不管我们俩如今什么样子,我还会想起当年,你手指上一个血点就像岁月的印记。最后绕了一圈,就像绕了一圈押韵,这么个韵脚,让人感慨无限。

(作者为知名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