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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8期|陈世旭:苍茫(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8期 | 陈世旭  2019年07月25日08:29

陈志从小最敬畏的人是母亲。母亲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是对的,从来没有让他不舒服过:不让他饿着,不让他冻着,不让他做不想做的事,她自己又总是把所有事做到最好,让所有人称赞。有个深夜,他忽然听见母亲在父亲的被子里很压抑地呻吟,他以为父亲在欺负母亲,差一点从自己睡的床上跳起来去揍父亲。好在母亲很快就坐起来,悄悄地回到她自己的床上。那时候他们只有一间房,一家大小分成几张床都挤在里面。

这种对母亲的敬畏,后来扩大到了所有女性。陈志一直认定女人是天生的圣人,纯洁、无私、脆弱,需要保护。世界上的坏事都是男人做的,女人不可能做坏事。小时候,邻居中有一个女人因为偷情被丈夫毒打,他觉得她一定是被流氓强奸的;班上一个男生向老师告状,说同座的女生小偷小摸,他肯定那个男生是诬告。直到经历了许多女人之后,有一次听到一位女同行公然说“女人也好色”,依然觉得匪夷所思,眼睛睁得老大。在他的下意识里,所有女性都是不可冒犯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正眼看女人,觉得万一对方发现了他在注意她,就会看不起他,当他是小流氓。但心里又老克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们——特别是她们的敏感部位。把自己搞得总是目光躲闪,鬼鬼祟祟的。夜里,钻进被窝,熄了灯,他才放心大胆地海阔天空想入非非,纵情折磨自己,把被褥弄得一塌糊涂。一起床,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萎黄晦暗的脸,又后悔不迭。

女性崇拜啊,小孩儿。说明你的性别意识还停留在原始人直察生命的阶段。很可爱。

雪国哈哈大笑。

那时陈志跟雪国都在南方小镇给土豪打工。雪国已是情场老手,惯于风月:

你需要性启蒙。

雪国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这方面,陈志打心里服他,认他是导师。

过了多久陈志忘了,手机收到雪国发的一个视频,里面,一个阔绰的大客厅里,女主人在跟一群上流女人高谈阔论“中国男人”。沙发上的女主人手舞足蹈,一本正经地在说一个中国特色男人跟她上床的过程:

他就跟那儿坐着,始终不挪窝,从“世界电影工业霸主”好莱坞的“经典好莱坞时期”“新好莱坞时期”讲起,讲到法国新浪潮电影受意大利新写实电影美学的影响,由外部客观的刻画转入到人物内心的世界,讲到日本一个三十岁的AV助理导演向电视台爆料,自己干了三年多,天天在片场看裸体,却仍然是个处男……讲得口干舌燥。看看我没动静,又开始讲《诗经》表现的早期人类性意识的天真烂漫,讲佛教的密宗,讲中国的后宫文化,一直讲得昏天黑地,离上床还有十万八千里。让你想跳楼的心都有了,不得不求饶说“睡吧”,这才总算上床。费了一晚上劲,等的就是你这一声求饶。非得你张口。好像他上床不是他要上床,是你强迫的。

一帮有着饥渴的老女人给逗得叽叽嘎嘎乱笑。

雪国的视频是胡乱发的,并不知道那个男主角是谁。女主角而今是网红,连这样不堪的事都可以拿来显摆。一个人只要有了名,狗屎都可以变黄金。

陈志本来想说:这女人说得那么热闹,为什么不给一个送客的暗示呢?女人最大的天才就是耍小心眼,她真想拒绝,有一千条理由啊。但想想算了,只给雪国回了一句话:

这娘儿们也太傻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人家不想睡她啊。

那个晚上的事,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志一想起来就反胃。那娘儿们那时刚从国外回来,电视台给她做了个访谈,陈志被找去整理文字,最后定稿有几个细节需要核实,台里让他跑一趟。那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住着。那扇厚重的雕花门被从里面拉开,劈面一声惊叫:

哟,小帅哥啊!

陈志一眼见到的是一堆被电吹风吹得老高的头发,下边的脸上贴满了黄瓜片。女主人趿拉着拖鞋在前面风骚地扭着屁股,一口一个“小帅哥坐这儿”“小帅哥喝点什么”。资料表明,她跟他一辈儿,乍看却像妈。一晚上几乎都是她在叨叨。一个话题完了,他正准备告辞了,她马上又接上了一个话题。

最后一阵昏乱的快感几乎同时就被极度的厌恶淹没。这之前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处子之身会结束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那之后,不止一个女人进入陈志的生活,他猎取她们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漂亮,他一定要用这些漂亮的脸蛋和身体擦掉那个丑恶的印记。他差不多已经忘记她了,尽管她好像越来越有名,但也越来越自丑不觉了。无论如何,他其实应该感谢她——是她让他摆脱了对女性的恐惧和自卑,让他确认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优越。从此在女性的世界里,除了亲人,他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电视剧《老玉戒指》的播出,给陈志的人生带来了一个小高潮。

《老玉戒指》的收视并不怎样,就是让他拿到一笔数目寒碜的钱,好歹告慰一下危天亮的在天之灵罢了。然而真正的收获并不是用钱可以计算的。他最终结束了在中国大地上从南到北的漂泊,回到省里的文学社团,社团即将换届,他已经内定是头头之一。除了三天两头去媒体露脸,唾沫四溅地宣讲危天亮的品行,效果都落到他自己身上,其他时间,都花在饭局和泡妞上了。

因为主角是传统的所谓“正面形象”,陈志怕雪国说自己讨好卖乖,特地找了张《老玉戒指》的DVD寄给雪国,他知道雪国从不看国内的影视。雪国自然懂他:

你我这样的,当然不是马屁精的料。《国际歌》、巴黎公社墙、老玉戒指云云,就是一种噱头,跟屁众的主流价值压根儿不搭界,不过就是条搂钱的路子罢了。

雪国自己已经不写正经八百的小说,贴了个小纸头在电脑边上——“避席不扯鸡巴蛋,上网都为稻粱谋”,每天懒得出门,宅在网上瞎编故事赚点击量:

凭我们这颗可怜的小脑袋瓜子,虚构什么狗屁小说?你能虚构过真人真事?早先说,生活停止的地方,小说开始了;现在得说,小说停止的地方,生活开始了。

雪国的愤世嫉俗,陈志不是太认同。他们刚认识的那些年,常在一块儿发泄骂娘,见什么吐槽什么。现在想起来,不免偏激。

那天酒喝得多了些,摇摇晃晃地在街边的椅子上一屁股跌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温雅。想起了久违的她的挣扎、她的饥渴、她的放荡,不知为什么那么肯定仗着《老玉戒指》的气势,渐行渐远的温雅一定会回眸一笑。居然在手机上刷出温雅的号码,不管不顾地一揿。

两年前去参加温雅那家出版社办的笔会,跟在宾馆门口迎接的温雅握手的时候使了一下暗劲,以为已经好几年没亲热过的温雅会有一个回应。但是温雅像跟其他人握手一样,手指没有弯,眼睛也没有响应他的意味深长的注视,他的手一松,她的手马上就礼貌地朝宾馆大门里一摆,一声“请吧”,一样的热情,也一样的例行公事……进到房间放下行李,他立刻抓起电话。温雅那边,手提一直响着,就是没人接,忽然应了,问的是“哪位”,“什么事”,听他火了,才解释说,“等等行吗?我这儿正忙。”让他白等了一下午……再打她的电话,确认了她有时间还是肯成全他的,心一热,眼前一下跳出她脱光的样子……欢迎晚宴上看着她略施粉黛,又兼酒色,格外妩媚,旋风一样满场转,跟官员们推杯换盏,心里毫无醋意。他并不需要她的贞洁,只需要她的风骚。看着雪亮的水晶灯下的主座上,脸红得关公似的严肃男人,得意地想:你吃的是我啃剩的呢!宴会闹到很晚,陈志搂着她,当那个严肃男人的面跳了一通贴面,回到房间,冲了个凉,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给她拨电话。一直是关机。直到整个宾馆安静得像口棺材了,还是关机……她消失了,她拒绝了,正在不知谁的身体下面不要不要的……

所有这些,陈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跟温雅的初交:他住出版社招待所改稿,责编危天亮让助理温雅负责日常联系。一个从边远小城考上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在名人面前怯生而羞涩。他一下就把她按到床上。他征服女人,从来都是一步到位,不讲究过渡。他有百分百的自信:英俊、健壮、挺拔,一双又像婴儿又像豹子的眼睛,是绝对的美女杀手。她立刻就软了,杏眼微闭,朱唇轻启,弱弱呢喃:我好崇拜……外面的走廊响起脚步声,他的汗毛一下竖起。她的大腿在他腰上懒洋洋地蹭着:怕什么?他们进来好了。

那个笔会的最后一个晚上,出版社照例请饭。宾馆餐厅在挺远的另一栋楼。散席时下起了小雨,夜色一片迷蒙。树林里的坡道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照明灯跟鬼火一样。温雅作为东道在前面领路,不时一个趔趄,失声尖叫。跟在后面的陈志快步抢到她前面,抓起她的手搭到自己肩上。

温雅战战兢兢地扶着他,一跌一撞地下了坡,刚到平路,就立刻恢复了主人的姿态,抽回手,转回头,站在坡道的出口,招呼后面的人别急,小心,注意脚下,之类。

只有陈志能听出来,她声音里的做作和掩饰。

这次笔会,陈志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跟温雅这是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他很不甘心。对他来说,没有斩获,就是耻辱。不等到家,在机场就给温雅发了个微信:

这次去你那儿,原本极是期待。但直到分别,满肚子话却无从说起。曾经好得那么要死要活,却不知从何、为何渐渐疏远,快像陌生人了。原以为这次我们会有一连串春风沉醉的夜晚,没想到最终是一场白日梦。

我不敢说我的一生都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但心里绝对有一块不可侵犯的圣地,那里只能是你的位置。昨夜雨中,当你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多么希望那条坡道长些再长些。

给你发去一张照片,是我刚用手机拍的。照片上的这把照乳房的样子捏的小茶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在你们社改长篇,你从家里带来给我泡茶的,当时我说握住它就像握住你的乳房,你就送我了。多年来它从没离开过我的左右。这次我也把它带来了,想让你看看,可你没有给我机会。

匆匆写上这些,作为辞别吧。但愿后会有期。

温雅的回复是从她的新书里摘出的一段话,大意是名贵的树木只能在远处看,近看则会看见满地枯枝败叶,腐烂不堪。

这段话可以是对他的认识,也可以是她的自谦。总之是委婉的拒绝。

如果陈志就此死心,他跟温雅的关系也就可能无疾而终。可惜他既没有温雅的教养,也没有温雅的理智。

环境真能改变人啊!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销魂的时刻。那次改完稿的长篇处女作出版之后,他们一块儿频频参加文学界的活动。起先是陈志推荐,之后就是别人邀请。像陈志一样把放过美女当作罪过的公狗一抓一把。温雅在电话里跟他说,你们男人都是发情的公狗,刚告别,人还在路上,就微信不断:很惆怅啊,很落寞啊,个个都是贾宝玉。有一回有个家伙居然先是拿操纵评委帮她拿奖引诱她,然后又以作梗搞黄威胁她。最后,竟然硬挤开房门,扑通跪地,趴在她脚前哀求她答应让他一亲芳泽。

之后就听说她读研,先是硕士,然后是博士,然后是知性淑女的各类形象在各类时尚杂志上熠熠生辉。在一个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罪恶的世界风生水起,越来越骄横,越来越嚣张,不容任何人盖过她的风头。

这才几年,温雅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女人:精明、干练、强悍,热烈与冷淡、精致与随意、高雅与平和,川剧似的随时变脸。不光职业,写作上也登堂入室,已经被当地资深评家郑重确认为“头牌花旦”。一本接一本的个人专集,装潢精美,每次新书发行,都有名家站台,阵容甚是豪华。陈志偶尔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她的文章,里面摘录了她写一个女明星演出的几段文字,虽然矫揉造作让人犯酸,但凭良心说,文笔还真不算太赖,不露声色的自我炫耀颇见心机:

看她台前走过,真正惊到不行……很难相信,一个女人会被另一个女人征服……我被掰腕成回形针,性取向游移了……我在梦里做着梦,我已经分不清,我是在梦中,还是成了别人的梦境,或者就是梦本身……太美了,比梦还要美……

真正的风情万种,就是不管腰肢的摆动,还是指尖的微微弯曲,还是嘴唇的颤抖,还是眼神迷离一笑,都让你联想到性……那一刻时间在第四空间被拉长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么动人心弦……和她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便是千金……

我和她共度。彼此交换了生命……

这是多么奢侈的一种幸福……奢侈品处在工业社会食物链最顶端……这样的演出无疑就是这种一次性的文化奢侈品……可以放弃一整座森林在这一棵树下吊死……万元多一张的票子,我一次次去买……为了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去看一场演出,可以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看完后搭红眼航班飞回去……像焰火迅速在黑夜放出光亮,又迅速燃烧、熄灭,再逐渐内化为谈吐与气质……

摘录这几段文字的人揭露,温雅基本是把别人的文章改头换面,难听点就是抄袭。

陈志对文坛上的这类八卦不感兴趣。他相信这种事温雅做得出来。那又怎样?女人有几个不虚荣?知道抄袭什么不抄袭什么,也是需要品位的。靠姿色加聪明吃饭的女人其实是女人中的极品:懂得利用自身资源,擅长挖掘对方价值,敏锐的观察力,过人的心理承受力,若有心干一番事业,没有不成功的道理。这样的女人未必就必须鄙视,更没有必要放弃,刚好相反,恰恰应该利用。

电视剧本《老玉戒指》之后,陈志试着找回写小说的感觉,免得小说圈子一班哥们儿笑他良家妇女做鸡。便秘似的憋出的几个短篇,从一流刊物试到末流刊物,一个也发不出去。温雅是最后的希望。不能鸳梦重温,总不至于那么绝情。

电话一下就通了。

在忙什么?

没忙。

办公室?

是。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聊聊。这些年来,一直不在状态。刚把几个短篇杀青,坐下来想好好给你说说话。

你还能写小说?

陈志噎了一下,硬着头皮说:

看了你的新书。

陈志谎话张口就来。

是吗?愿闻教诲。

温雅的口气有了温度。

你这是折我!

陈志捧得跟真的一样。温雅没有回应。他知道她在等着具体的点评恭维,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暗自叫苦:该死!除了网上看到的那几段,他根本就没有摸过温雅的大作。好在他脑子转得快:

你把散文界那些牛逼烘烘的大师名家,不知甩出几条街了。真的!眼下的文坛纯粹他妈是个垃圾场。拉帮结派,自吹自擂,行贿受贿,投怀送抱,争风吃醋,争名夺利……

陈志中气十足,正义感爆棚,越说越来劲。

行了吧!

温雅突然打断了陈志对时风的痛斥:

这么慷慨激昂,说什么都振振有词。你觉得你有资格吗?你知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你的?

温雅的声音依然诱人:

一个低级、粗俗、小气、虚伪、自私的懦夫,还好色,性瘾,风流成性,这么多年越写越烂,一点能耐都耗在女人身上了。写了个电视剧脚本能证明什么?你早就不在读者的视野了!

陈志猝不及防,像一辆飞车突然撞墙,一下哑了,满脸的谄媚顿时定格,举着话筒,老半天呆若木鸡。他知道温雅越来越看不起自己,没有想到会鄙视到这种程度,几乎是憎恶了。

像温雅这样的时尚女人,可以接受一个才子加流氓。但如果你只是流氓不是才子,那就只好对不起了。这才多久,“老师”“主子”的不嫌肉麻,一旦你江郎才尽走投无路,马上就把你看得一钱不值,仿佛之前她跟你的“嗨咻”不是享受,只是对你性能力和写作能力的考查。

有时候装得太像就自以为是真的。《老玉戒指》人为的矫情给陈志造成了错觉,以为自己也跟着登上道德高地了。他只顾像卫道士一样义正词严,没想到也踩到了温雅的鸡眼。结果自讨了个没趣。

温雅让陈志的确无话可说。她看不起他是理所当然的。本来妄想她能念点旧情,把他那几个破短篇硬塞进出版社的刊物,温雅根本就没容他张口。他又没有雪国编网络小说的本事,不声不响地试了几次,怎么弄也不是那个味儿,一点不抓人。

……

作者简介

陈世旭,男,著名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以《小镇上的将军》一举成名,30年来笔耕不辍,“日写五千文字”,被称为中国文坛的“常青树”,江西文坛的“领袖”。近年其作品对“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灵魂漂泊、精神成长进行了精当描述”,“表达了消费时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性割裂与精神‘沙化’的深切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