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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拒绝龚古尔奖的他,用书写建构了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

来源:文学报  (微信公众号) | 朱利安·格拉克  2019年07月25日09:17

今天的推荐阅读来自法国小说家朱利安·格拉克的《林中阳台》。在这部片幅不长的小说中,作者将抒情、虚幻与现实融为一体,使小说成为二战期间法国整体状况的一个缩影,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和嘲讽意味。

朱利安·格拉克(1910-2007)法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1910年生于法国曼恩-卢瓦尔省。1938年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主要作品有小说《阿尔戈古堡》《林中阳台》《流沙海岸》《阴郁的美男子》,散文诗集《巨大的自由》,随笔集《首字花饰》等。

格朗热作为法国官兵驻守在这里的一个碉堡中抗击德军。这里如荒僻岛屿一般几乎无人过问,而法军上下也陷入上下不通、斗志涣散的浑噩状态。格朗热与他手下的三个士兵在这座林中“阳台”上混着日子,靠女人、酒精打发时间……当德军真的打来的时候,他们的上级逃之夭夭。结果其中两人丧命,格朗热也受了致命伤。他狼狈地逃到森林中他情妇的住所,而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结局……

布勒东对这部小说评价道:“令人赞叹的是,在这种梦幻般的意象中,却让人感觉不到虚幻的气氛,而处处可见到的都是真实的景象。”

《林中阳台》 [法/著,杨剑/译 作家出版社 2019年7月版

1

当格朗热在莫里亚梅车站下车时,那座巍峨挺拔的悬崖的阴影已将这个小城完全吞没了。天气突然冷了起来,迎面响起了一声汽笛的吼叫声,那气流唰的一下子,将一块潮湿的破布贴到了他的肩头上。不过,那是工厂的汽笛声,它只是将一些从北非来的凄惨的牛羊群驱赶到小广场上去。

他回忆起了先前休假期间的情景。夜晚,他有时候会把耳朵竖起来,谛听着市镇上那台气泵所发出的鸣叫声:那声音响一下,是表示炉灶开始生火;响两下,则意味着村庄里发生了火灾;响三下,那就是告诉人们,远方的某个农场里起火了。交叉道口附近那些神色不安的行人们,在听到第三声响起时就会松下一口气。

“在这儿,也许这些响声的含意正好相反,”他在心里琢磨着,“叫一声,表示平安无事;叫三声,是警告人们有炮弹轰炸。问题是要能分辨得出来。”但是,在这次的战争中,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点儿反常。车站里的那位公务员也是团里的一名文职人员,他给格朗热指了指路。

格朗热现在正不紧不慢地走进一条通往默兹河的灰暗的穷街陋巷之中;十月里的黄昏降临得很快,这条街刹那间便空无一人,在街上行走的市民们骤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到处可以见到一些门面黄乎乎的屋子,从里面传出了士兵们所发出的乱糟糟的响声:头盔和饭盒的叮当声,以及打上钉子的鞋底踏在方砖地上的碰击声。格朗热心里想道:“要是将眼睛闭上片刻,仅凭两只耳朵,就可以听出百年战争时期使用过的盔甲的声音,至今仍在现代军队中叮叮当当地鸣响着。”

2

团部指挥所设在默兹河畔一座用磨石粗砂岩建造的楼阁里,那是市郊的一座房屋,样子很蹩脚,由一道栅栏和一个花坛与河堤隔开。花坛里空空如也,上面已被军人们的脚步踩得板板的,有几辆摩托车斜靠在一株丁香树的光秃秃的树干上。

由于这个人数众多而又十分繁忙的场所异常窄小,因此部队在这里只扎营了两个月,就已经把屋子里的地板刮去了一层,那些踏脚板以及走廊上高达一人的墙壁已经遭到了彻底的损坏。格朗热在一间灰尘弥漫的房间里久久地等待着,房间的百叶窗半开着,一台打字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嗒嗒地响着。正在工作的那位文书,间或连头也不抬一抬便将烟蒂掐灭在放着图样的桌子的边角上。

在这座楼阁里,大概还住着一位铸造工程师。在微微开着的百叶窗的后面,一道由树木构成的屏障紧挨着窗户,看起来,它的上端已贴近了屋顶;默兹河的上空以及它那炉砟状的堤岸一带,此时天色灰暗,阴气沉沉;街道上时而响起的孩子们的叫喊声,在这沉闷的战争气氛中显得软弱无力,犹如兔子的叫声那样微不足道。

当格朗热的鞋跟在上校那间依然十分明亮的办公室里碰得砰砰作响的时候,上校那深蓝色的目光狠狠地盯了他一下。上校的嘴巴边缘胡须丛生,就像硬毛刷子似的,所以只见嘴巴而不见嘴唇。这位上校和赫尔穆斯倒很相像。从他的目光中,人们可以看到一种骤然爆发的强烈的生命冲动,但他的双眼在顷刻之间却蒙上了一层阴翳,在沉重的眼皮的逼压下合拢起来。这是一种疲惫不堪的表情,但却完全是一种凝聚着精力而又蕴含着谋略的倦态:从这种鹰隼似的、伪装的、静止不动的姿态后面,人们可以感觉到他那随时准备扑击的利爪。

当格朗热把他从兵营带来的命令交给上校时,他审查了一下这次行军的时间安排。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揉着面前的几页纸。格朗热意识到这几页纸与自己有关:在部队的机要部门,肯定也会有这样的一份材料。

“我派您到上法里兹要塞去,”沉默了片刻之后,上校以一种军事人员惯用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说;不过,从他的话语中却泄露出了某种秘不可宣的意图,因为他的双眸倏忽间很不自然地变小了,“您明天早晨和维涅上尉一道上去。今天您去机械连领取给养。”

3

格朗热并不满意在机械连里用晚餐。这场战争正在悄悄地转向死亡之点,自参战之后,他对任何一项可能会遇到的苦差事,都没有产生厌恶的念头。但是,他并不投入进去,每一次他都可以凭本能去做,他始终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向后退缩。

他在食堂里将那辆开往法里兹的小卡车装好之后,就到下街的一家简陋的、百叶窗已经关闭的工人咖啡馆里,去吃了一些火腿煎鸡蛋;然后,他就从一些早已无行人行走、但却响起了巡逻队脚步声的街道,返回到自己的住所。

他的房间就是一间颇为狭小的顶楼,窗户朝默兹河开着。在那张铁床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腿脚长短不等的五斗橱,橱面上铺了一层陈旧的报纸,报纸上摊放着一些干涸了的水果。这些酸苹果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甜腻腻的,经久不息,非常难闻,使人感到反胃欲吐。

于是,格朗热便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尔后就坐在一只行李箱子上,他的酒意已经完全消失了。床单和盖被不断地散发出浓烈的烂苹果的气味,就像从一台陈旧的压榨机里压出来似的。

格朗热把床拉到敞开着的窗户边。烛光随着河面上缓缓拂动的气流而摇曳不定,从屋顶的椽子之间可以看到默兹河的水面就像是厚重的油贝岩石板层,它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宛若酒渣的颜色。他脱下了衣服,情绪极其低沉:这个有铸造厂的小镇,那些像煤炭一样乌黑的小街,这位上校,这些烂苹果,一切的一切,都使他在和这儿的营地初次接触时就产生了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一座要塞,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在思索着。

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着有关战场上的防御工事的使用规则:不行,显然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很可能涉及军事法庭的法规,不允许说出来。他发现,军事法庭这个词儿含有某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它使人联想到监狱和暴力,事实上它本身也是一座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