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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9年第7期|余同友:幸福五幕

来源:《红豆》2019年第7期 | 余同友  2019年07月23日07:47

第一幕

【日 幸福花园小区405室 客厅】

王子涣看到奶奶出去买早点了,立即关上门,神秘兮兮地凑到王文兵耳边说,爸爸,告诉你,奶奶可能是个巫婆!

八岁的王子涣迷上了《格林童话》,老幻想着随时冒出来会说话的青蛙,能自动打人的棍子,到点就做饭的餐桌。当然,还有在所有童话里都出没着的神秘的巫婆。

王文兵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奶奶怎么会是巫婆?巫婆多邪恶哪,奶奶可是好人呐,你看昨天晚上你说要吃糯米甜心粑粑,她今天一大早就去买,哪次过年回来,奶奶都给你做好多好吃的。王子涣说,可是,奶奶昨天晚上真的像巫婆,你知道吗?她半夜起来趴在床底下念咒语!看着爸爸不信任的眼神,王子涣着急地说,不信你去奶奶房间看看!

政府扎实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以来,住在淮河边的“水窝子”庄户人家纷纷搬到集镇居住,王文兵母亲就是去年过年前搬进去的。刚刚搬进新楼房,她很高兴,打电话给王文兵说,住上楼房了,两室一厅,一间我住,留一间给你一家过年过节回来住。新房子像城里一样,有沙发、马桶、地板砖、钢窗子,你们回来住会习惯的。

王文兵带着妻子韩小兰和儿子进家门不久,他母亲就发现了苗头,晚饭后就把给孙子睡觉的小床搬到自己房间,让儿子、儿媳单独睡一间。这个格局的调整,让他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提紧了一口气。

他和韩小兰分床睡已经半年了,离婚是早晚的事,现在只是冷着,不吵不闹,都等着彻底冰裂的那一天。他曾经看过一段视频,在无垠的北冰洋,巨大的冰块凝成一块,它们看似异常紧密、密不可分,它们在海上漂浮着、漂浮着,最终崩裂、分开。他想自己和韩小兰就是那样的一块巨冰,看似整全,彻底崩裂可能就会发生在某一个瞬间。但他和韩小兰之间在外人看来,他们这对大学教授夫妇就是婚姻工厂中的标配产品,他们之间那看不见的裂缝,连儿子王子涣都没有发现,母亲怎么就会发现呢?

那些日子里,韩小兰还是很配合的。当王文兵说这是他最后的一个请求时,她很快就答应了。一回到母亲家,她尽量表现出事事听从婆婆的调遣,处处显得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他们同睡在一张床上,但各盖各的被子,互不碰触对方。好在他母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每天都要出去买新鲜的淮王鱼、东街口老李家的杂粮馍、王子涣喜欢吃的荠菜饺、韩小兰赞不绝口的牛肉粉丝包,一买就是一大袋,回家就埋头做很多好菜。韩小兰努力扮演着既定的角色,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暖融融的年。但年初三一过,就借口学校有事,匆匆赶回了城里。离开新农村的楼群,王文兵才看到母亲所在的这个小区叫幸福花园,而自己从小生活的黄台子已经消逝在河滩里了。车子行驶在淮河大堤上,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受伤的丧家犬在逃离。

与去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王文兵只带儿子回幸福花园405室过年。看到母亲的第一眼时,他就明白母亲一定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妻子,不,现在应该叫前妻的韩小兰秋天就和他办妥了离婚手续,她独自一人到澳大利亚投奔她大哥去了。母亲虽然不说破,但王文兵认为母亲曾经是一个出色的职业放鸭人,敏感和隐忍正是她最大的特点。

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放鸭子的人就是打盹的时候也要看,看鸭子走路、吃食的样子,听鸭子叫声的大小、长短。她说这里面都有讲究的,像鸭子走路左右晃荡不一致,那十有八九是病了,鸭子吃食时嘴巴老是上下扭动,很可能是胃里缺少沙子,这时就要补充细沙子。这些不细细去看,鸭子们可就要遭殃了。另外呢,放鸭子要有耐心,鸭子这东西最烦人,它们是直肠子,吃了屙,屙了吃,在外面河滩上放养的时候,它们不吃饱肚子是绝不肯回家的,那怎么办?只有耐心地等它们吃饱,哄骗着它们原路回到窝棚里。

每每看着母亲的眼神,王文兵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鸭子。虽然远在城市生活,但他一直就没有逃出母亲的视力范围,自己一直就浮游在淮河边的这片水域里,自己走路、说话、吃饭,种种样子,早就被母亲看得一清二楚。

刚刚住了一晚,儿子忽然认真地对他说,奶奶可能是一个巫婆。王文兵想了想,觉得母亲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刚刚搬到这里住,母亲常常高兴地说,没想到老了老了,还成了城里人,住上楼房了。为了表达做城里人的决心,她不像有些邻居,把那些农具家伙一并运来。她还嘲笑那些邻居把箩筐、粪箕还堆在楼房里,怎么着,还想着在大街上种麦子啊?她养了那么多年鸭,最后把鸭棚拆了,鸭食盆也扔了,放鸭的小腰子船便宜卖给了文化站的农耕展览馆。

王文兵替母亲高兴,到了幸福花园可以过着幸福的晚年。但后来他觉得母亲似乎变了,电话里不再说幸福花园的事了,总是说起她养鸭子的事情。王文兵哪有时间听这个呢?常常找个机会打断母亲冗长的回忆,后来每次打电话她也没什么话说了。有一次母亲告诉他,她听到鸭子叫个不停。王文兵笑着说,那是你养惯了鸭子,你试试去听听拉魂腔黄梅戏什么的嘛。母亲没说试也没说不试,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再打电话,母亲的话变得更少了。王文兵有点惭愧,他想也许是母亲看出他和韩小兰的裂缝而担心他的生活吧。以后每次打电话给母亲,他总是竭力夸大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慢慢地他发现母亲并不一定是担心他,而是像有别的心思似的,但她就是不说。

母亲这是怎么了呢,她真的成了一个巫婆?王文兵猛地一怔,随后自己笑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他站起来,决定到母亲房间去看看。

第二幕

【夜 幸福花园小区405室 王腊梅的卧室】

王子涣在被窝里有点兴奋,像泥鳅一样一会儿从这头钻到那头,一会儿又从那头钻到这头,他看着奶奶脱去棉袄、棉裤,躺在床上好像变了个人,平放在枕头上的那个老太太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他叫了声奶奶。奶奶答应了一声,却答应得含含糊糊,声音似乎也变了,像青蛙叫。王子涣想,不会是一只会巫术的青蛙住进了奶奶的身体里吧?他又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嘟囔着说,睡吧。说着按下了床头的开关,房间里顿时黑了下来。

王子涣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他发现黑暗原来是可以被看见的。在城里的家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暗,这里虽然是模仿城里的小区,但有的地方还没有模仿到位,比如路灯,比如道路,不像在自己家里,窗帘拉得再严实,总有各种灯光钻进来,窗外的立交桥上整夜都有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而现在呢,没有车轮声,没有灯光透进来,这夜晚黑得纯粹,黑得有了体积。这黑里并不是没有一点声音来,有的,远远的似乎有个小孩子一抽一搭地哭泣。夜空好像还有一只鸟在飞,它一边飞一边鸣叫,翅膀把空气扇出一阵水波样的声音。近处呢,有风吹动着窗户,还有奶奶的呼吸声。王子涣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房间里的黑暗,他看见奶奶床头的那个木柜子露出了一副小丑的神情朝自己做鬼脸,然后双手倒立走动起来。在它的带动下,那把老旧的木椅子——奶奶说,那是她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 也一摇一晃地走动着,它伸长了双臂,要拥抱木柜子似的。王子涣眨了一下眼睛,它们立刻不动了。他继续睁大了眼睛,它们又动了。王子涣屏住呼吸,就在它们要靠近时,奶奶在睡梦中说了一句什么,它们立即又停止动作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王子涣心里埋怨着奶奶,想把眼睛再睁大一些,他却觉得他被那老旧的木椅子摸了一把,他马上就睁不开眼睛了。他睡着了,睡在浓稠的黑暗中。

睡着了的王子涣一直在做梦。梦中他打开窗户,看见不远处流淌的淮河,岸边的密林里飞来一只金光闪闪的鸟,它停在窗户上。王子涣轻轻地吻它一下,它顿时变成了一个公主,全身上下金光闪烁。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四楼一直垂到地面,有一个小矮人拉着她的头发爬了上来,他一进屋就奔到王子涣的床上跳舞,跳得木板床咯吱咯吱响。就在这时候,王子涣醒了。他摇摇头,睁开眼,梦中的一切还记得清楚,可是公主和小矮人都不见了,他有点遗憾,却听到熟悉的咯吱咯吱声。王子涣沿着声响望过去,看见一个黑黑的影子在他身边忽高忽低起伏着,难道是那个公主没有走?可是那金光不见了呀。王子涣张开了全身的器官去看去听去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掐一下自己,还知道疼,这肯定不是做梦。过了一会儿,他渐渐看清楚,先前的黑影子是奶奶。

奶奶坐在床上穿衣服,衣服上有静电,啪啪啪,闪出小朵的静电光。她穿好衣服后,在床上静了一会,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然后轻声喊,子涣,子涣,你要起床尿尿吗?

王子涣觉得奶奶不是要提醒他起床尿尿,而是在试探他有没有醒来。他故意装着睡熟了的样子,嘿,他想起同桌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现在他就是那个装睡的人,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息加重了,呼——呼——嘴巴里还搅动了几下,似乎睡得特别香甜。

果然,奶奶不再喊他了。她迟疑了一下,慢慢下床了,黑影升高了。

王子涣心头发紧,奶奶要做什么?他悄悄扭过头,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奶奶。奶奶像在做慢动作,站起来,手里似乎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伏下去,摸索着,摸索了半晌,忽然轻轻地按亮了打火机。

王子涣吓了一跳。打火机昏黄的光亮,像是一场爆炸,把浓密的黑暗炸开了一个大口子。火光晃动着,奶奶的身影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她披头散发,眼珠是黄色的,头发是黄色的,脸上皮肤在阴影里也发黄,举着火机的手像变形金刚的臂,僵硬而粗大。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巫婆啊!王子涣又掐一下自己,还是疼。他暗暗祈祷,会有一只金鸟飞来,破了这个女巫的法术,让她重新变回奶奶。这当口,奶奶或者是巫婆,慢慢矮下去,最后竟然伏到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像猫一样咕噜噜的声音,身体猫一样伏着,也不知在床底下捣腾什么。王子涣不敢欠起身子去看,他随时做好闭眼的准备。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气味弥散着,有点香,有点腥,还有点辣。应该是从床底下散发出来的。奶奶的嘴里又在咕咕嘟嘟响着,似乎是在念什么咒语,难道她真的成了巫婆?

火机烧了一段时间,灭了。黑暗里,床底下传来一声叹息声。这声音王子涣倒是熟悉,是奶奶的声音,她就是这么叹息的,这么说,巫婆又变回了奶奶。伴随着那叹息声,奶奶慢慢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又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躺倒在床上。

王子涣想,明天一早得重新翻一翻《格林童话》,看看巫婆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这样想着,那股奇怪的气味慢慢淡了。这一番折腾,王子涣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再去观察奶奶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他想奶奶要是真的被施了魔法,那么拯救奶奶的只能是他了,他得要获得另外的法术才行,谁会给他法术呢?又是什么法术呢?也许早上一起床,就有一只青蛙跳进来,跳到他的床上,对他说出那威力无边的咒语,像神奇的“芝麻开门”一样。

王子涣这样想着,心里很兴奋,很期待那个即将到来的咒语,也许还能帮助爸爸、妈妈呢。其实,他已经知道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到澳大利亚舅舅那去,很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们都瞒着他,他只是像装睡一样装着不知道罢了。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妈妈又为什么一定要去澳洲。他想等有了咒语,他就可以对着他们喊,然后妈妈就会回来,他们就和以前一样,还是一家人了,他们一定还对他的法力十分惊奇、十分佩服。

王子涣幸福地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中弥漫。

第三幕

【日 外 复垦后的黄台子村】

直到前来上坟的人炸响了鞭炮,惊起了湖草里一窝麻雀,王腊梅才发现她来到了她的老宅子地上了。眼前的黄台子村变成了一片平整的土地,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村庄似的。听说这里的土地整理后,将租给一家养牛的公司,他们要在这里种草喂牛,挤牛奶卖给城里人。

虽然村庄被翻到了地底下,但王腊梅还是能找到她以前的家的位置。现在她站的位置就是以前的堂屋,堂屋的左边是厨房,厨房再过去是鸭棚,她又听到那些鸭子嘎嘎叫的声音,它们抻长着脖子,一个劲地叫,要吃啊,要吃啊!它们饿了就这般德性,鸭子前身大概都是饿死鬼投胎的。王腊梅急慌慌地往前走,边走边怼那些鸭子,你们这些喂不饱的鬼!叫得我头都昏了!走了好几步,她猛地顿住,才想起,哪有鸭子嘛,鸭棚早就拆掉当柴烧了!鸭子叫嚷声没了,但王腊梅知道,和鸭子有关的梦,估计还得折磨她,反正自己这一辈子和鸭子是纠缠上了,细细想想,自己和丈夫的婚姻也是因为鸭子。

那一年,她还是黄花大闺女。黄台子村从山东请一个养鸭师傅,为村里养鸭。养鸭师傅把鸭棚选在王腊梅家屋边,这样一来王腊梅想不认识他都不行。王腊梅姐妹三个,家里早就有招婿上门的想法,得知养鸭师傅是个孤儿,这门婚事就更稳妥了。结婚后王腊梅就跟着丈夫养鸭,她喜欢赶着一群鸭子在河湾里走,这比在湖滩里种地要有意思多了。文兵出生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丈夫喝了酒后去河湾赶鸭子,脚底一滑,跌倒到河里就没爬上来。那以后王腊梅就只养鸭,自己养的鸭子自己却舍不得吃,要指望鸭子下蛋给家里挣钱呢,鸭子就是她的命,有时比命还重要。

有一年淮河发大水要炸坝行洪,一两天时间,黄台子村都搬空了,王腊梅就是不走,她想,我要是走了鸭子怎么办?那几天,大卡车一开来,转移的人提着家什、抱着鸡鸭猫狗还有祖宗遗像,争着往车上爬。猫狗还能带走,那些大牲畜怎么办?有的人就把牛啊猪啊的全放了,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闲逛。有几户人家把猪养得肥壮壮的,指望它过一个肥年,这一下子都喂了水龙王了,真是舍不得,怎么办呢?于是就狠狠心把猪宰了,剁肉现煨,喊左右邻居来一起吃了再走。不想最后的期限到了,村干部闯进来说,就要炸坝了,你们就知道吃,吃,连命都不要了!王腊梅看到这架势,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把鸭棚打开,对鸭子们说,你们这些长嘴巴鬼,都逃命去吧,我管不到你们了。她跟着大家一起上了大堤,等车子来接,可等了大半天车子还没来,却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龙王坡堤段先溃口了,暂时又不炸坝了,就在大堤上安家,准备随时炸堤行洪时撤退。住在大堤上时,是不准回到村里去的,但王腊梅不管这些,她天天跑回家,喂她家的鸭子。

在大堤上住了一个月后,大水退了,她的鸭子也保住了。这一年王腊梅的损失最小,她为了鸭子不要命的名声也传出去了。王腊梅不光是有不要命的名声,她还有一个名声就是会治鸭病。夏天的时候,天气太热,鸭子挤在一个棚子里,容易得瘫腿病。得了瘫腿病的鸭子鸭掌红肿,站不起来,慢慢就挣扎着倒地死了。这个病不好治,但王腊梅有绝招,鸭子抱进屋后,也不知怎么治的,一般两三天就好了。左邻右舍家的鸭子要是得了瘫腿病,她让他们抱来,免费治疗,但王腊梅留了个心眼,就是不让他们知道她是怎么治的。她这样做,就是防止别的人家也大规模养鸭,那样竞争就激烈了,养鸭子就不好赚钱了。

王腊梅正站在她老宅子地上发愣,有个放鞭炮的人走过来,招呼她说,婆,你这是看啥风景哩?王腊梅回过神来,心想,是的呢,我这是干啥呢?瞎子瞅十样景?她猛地想起来,自己一大早出来,是去给孙子王子涣买早点的呢,她的两只脚偏偏不听使唤,就像不听话的鸭子的两条腿,一口气就走到河滩里来了。

王腊梅转身上了大堤,往街上走,身子朝前走了,耳朵背后又响起了鸭子的叫唤声。这真是怪事,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耳朵里会自动出现鸭子的叫声呢?住进幸福花园三个月后,王腊梅就出现了状况,而且越来越严重。一开始的时候,一天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耳朵里会住进一群鸭子,会响起鸭子们嘎嘎的叫唤,过几分钟时间就自动恢复正常了。过了几个月,情况变得严重了,尤其是这半年来,不到半小时她耳朵里就会自动响起鸭群的叫唤,几乎每晚在一片鸭叫声中,那个让她无比难堪的状况都会在深夜准时来临。

王腊梅叹口气,驱赶着耳朵里的鸭叫,滚你娘的腿,你们这些长嘴鬼,她骂道,我不养鸭了,我住上楼房了,连一只鸭都养不了啦,你们再叫也没用的了。

第四幕

【日 幸福花园405室 王腊梅的卧室】

在儿子王子涣的指引下,王文兵半信半疑地趴到母亲的床底下,用手机电筒照了照。他吓了一跳,黑暗的床底下,还真趴着一个东西—— 一只黑陶罐。他用手敲了敲,罐子闷闷地响,里面有东西,是什么东西能让母亲连夜晚都要捣鼓一番?

王文兵将黑陶罐轻轻移出来,放到箱子上,揭开盖子,朝里看,是一罐子液体。

就是这个味!王子涣叫道,又香又腥又辣,晚上奶奶一定打开了这个罐子!

王文兵觉得这气味似曾相识,他用手蘸了蘸,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这是一种油,什么油呢?他想,是菜油?香油?豆油?花生油?好像都不是。王文兵忽然发现,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根吸管,吸管上面的痕迹显示着,母亲就是用它来吸食这玩意儿的。他用舌头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还是品不出是什么油,一股涩涩的味道在鼻腔和口腔里弥漫。

王子涣兴奋地说,我也要吃。他尝了一口后,伸着舌头说,哇,苦!

王文兵疑惑了,母亲为什么要吃这个东西呢?为什么还要偷偷地做贼一样偷着吃呢?这才发现他根本就不了解母亲,就像母亲也不能理解他和韩小兰的婚姻一样。

王文兵和儿子围着这个陶罐,像围着一个迷宫,绕着它转了好几圈,越绕越糊涂。

王文兵打电话跟姐姐说了这个事,他怀疑母亲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一个人偷偷地吃这种药。姐姐说,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母亲得什么病啊。她的身体一直还不错啊。王文兵说,也是的,能吃能喝的,看不出有什么病啊。姐姐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说,莫不是妈妈酒瘾犯了?听她说过,她年轻时放养鸭子,为抗风抵寒,她和爸爸都能喝酒。后来爸爸因为喝酒出事,她才发誓永远戒了酒,就一直没有喝酒了,是不是现在想喝酒了,又不能真喝,就喝那什么油来代替?王文兵说,用油代酒?那还不如用果汁代替呢,还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姐姐说,是的,她为什么要瞒着喝呢?

挂了电话,一旁的王子涣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一本书上说的,埃及的法老临死前都要喝油的,喝了以后就肉身不腐了,奶奶这是想成为木乃伊啊。

王文兵瞪了儿子一眼。王子涣吐了吐舌头说,哦,奶奶还不到临死的时候。他盯着陶罐想了想说,爸爸,奶奶这偷喝油的故事,《格林童话》里就有!王文兵说,你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格林童话》。王子涣说,真有,就在《猫和老鼠交朋友》的故事里。一只猫遇到小老鼠,老鼠相信了猫的花言巧语,答应和猫在一起生活。冬天快来了,猫和老鼠买了一罐猪油,藏到教堂里的祭坛下面。贪吃的猫嘴馋了,它三番五次背着老鼠,悄悄地跑到教堂偷吃猪油,小老鼠蒙在鼓里。到了冬天,猫把猪油吃光了,小老鼠才知道上了猫的当,可怜的老鼠话还没说完,就被猫一把抓住,吞进了肚子里。爸,你瞧,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事。王子涣说着,嘿嘿地笑着,好像看见了奶奶变成了一只猫似的。

王文兵看看时间,估计母亲快要回来了,他想了想,抱着那罐液体又塞到了床底下。他想得避开儿子,找个时间亲自问一问母亲。就说,别乱说哦,奶奶回来后你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王子涣不高兴了,他说,明明有事发生了,为什么还要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看着儿子的眼神,王文兵忽然改变了主意,说那好,等奶奶回来,我们就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着,又趴到床底下,把那只陶罐给抱了出来,放到了客厅的饭桌上。

第五幕

【日 幸福花园405室 客厅】

王腊梅买早点回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只陶罐。

王文兵和王子涣站立在陶罐两边,像两个卫士,护卫着那只黑陶罐。

王文兵问,妈,这是什么油?

母亲说,棉籽油。

你怎么要偷偷喝这个呢?

不养鸭了,住进楼房来以后,我以为轻松了,想不到那些鸭子天天住到我耳朵里叫,白天叫、晚上叫。光叫叫也就算了,哎呀,你不知道,一到晚上,我睡着了以后,它们在我的梦里也叫,它们把我引到淮河边大河湾里,扑腾着水花,等我醒了,就……

就怎么了?

就尿床了!

天天这样?

可不是嘛,天天都这样!

你那是身体虚弱了,要去看医生啊。

不管用,我去医院,找了医生,医生也搞不明白,说我耳朵好得很,一点毛病也没有。又做肠道检查,花了好几百,也查不出头头道道,开了一大包药,吃了一点用都没有!

那更得要查病了,等年过了,你跟我去吧,我带你去大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我这不找到办法了?我只要一喝棉籽油就好了,晚上喝一口棉籽油,那些鸭子就不叫唤了,也不到我梦里去扑腾水花了,也不尿床了。

棉籽油还有这个功能?

告诉你,我把秘方都告诉你,虽然你们以后也不会养鸭了,你知道,我以前养鸭的时候,有一手绝活,就是治鸭瘫腿病。也没有什么诀窍,只要喂它们一点棉籽油就好了,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又不是鸭子,你得的也不是瘫腿病啊。

反正,我喝了就有用。我一闻到棉籽油的气味,那些耳朵里的鸭子就安静了,像是我给它们治病一样。

你这棉籽油是从哪里弄的呢?现在也没得卖啊?

还不是我以前留下来的?就这么一罐了。现在早就没有人吃棉籽油了,我担心这一罐喝完了,该怎么办,到哪里去弄棉籽油去。

王文兵看着那黑色的陶罐,突然心头强烈地涌起一个愿望——他也想喝一口那里面的油。

余同友,1970年代生于安徽省石台县。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或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