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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千万与春住》:繁花似锦,转身悬崖万丈

来源:《花城》 | 党华  2019年07月23日08:56

张欣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正如她早期一部名作《岁月无敌》,她以文坛常青藤的美妙姿态佳作不断,以完全看不出年龄、对时尚生活的多维熟悉而不乏深邃思想的精准书写存在于读者的日常生活。

太早的作品免提,从《深喉》《依然是你》《用一生去忘记》《不在梅边在柳边》《终极底牌》《狐步杀》《黎曼猜想》,到今年最新的《千万与春住》,她始终与自己生活的广州这座城市深情相拥。她那洗练的语言、冷峻的叙述、刁钻的视角,使得整个世界无可遁形,她既不会忽略卑微处的美善,亦不会饶过璀璨处的龌龊。

她是一位生活美学家,在她的小说中,总是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一个人的情趣和品位。

她又是一位色彩大师,极其擅长运用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外的各种奇葩色,比如一位美丽的少女,喜欢穿鸳鸯袜,一只鹅黄、一只翠绿。又比如雾霾色的西装,莫兰迪高级灰的裙子,她都可以从容地搭配在她笔下的人物身上,令人过目不忘。

她生活的广州,曾经或者正在被很多人误解为一个仅仅是“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淘金乐园,甚或被人当作“文化沙漠”,殊不知广州是名副其实的“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首先这与广东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广东拥有中国最长的海岸线,也是两千年来唯一没有衰败过的海上丝绸之路港口。达摩祖师来到中国,就是在广州上岸的。早在秦汉时期,广州就已经是南海北岸最大的商贸城市,到了19世纪,广东成了中国和西方贸易的集散地。一个历史遗留事实需要强调,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中国政府唯一允许与西方贸易的海路口岸就是广州。而在20世纪70—90年代,广东又被作为改革开放的桥头堡迎来新的机遇。

把近代中国社会搞得天翻地覆的那群人当中,广东人——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可谓翘楚。

这样的广州,怎么可能是文化沙漠呢?

真是偏见害死人。

进入21世纪以来,张欣的小说里藏着整个广州的秘密。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广州是张欣的富矿,张欣是广州生活高超的记录者。

“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人与人之间架起一座座桥梁,让我们一起享受、痛苦、惊讶,跨越语言、信仰、习惯、习俗和偏见的障碍,把我们结合在一起。”

今天我们来说说张欣长篇小说《千万与春住》。

人生拼图后面的“上帝之手”

如果每个人的宿命是一幅图画,那么人生每个阶段就像可以切割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的图。

当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相遇,一个生命的品质基本就被注定了。你信不信、甘不甘,都别急着下结论。

一对曾经亲如姐妹的闺蜜,夏语冰,出身军区大院,父亲是军区司令员,家里有专职的司机、保姆和公务员,客厅大得可以打球——还是两组沙发中间的距离。滕纳蜜,有一位过气“校花”妈妈和一个因贪污而坐牢的爸爸。她们在青春期相遇相识,在“公主落难”时成为闺蜜。她们几乎同时期结婚生子。

然而,一念成魔,那个曾经卑微的滕纳蜜擅自挪动了她们二人的人生拼图——当夏语冰万分信任地把儿子寄养在闺蜜处,在美国站稳脚跟派人来接儿子时,心里深藏秘密的滕纳蜜却把孩子掉了包——她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美国,留下那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在自己身边。

始料不及的是,当孩子四岁半时却在商场里被拐跑了。夫妇二人无法面对残局,离婚。后各自生活在失去孩子的黑洞中。

N多年后,那个原本穿着袋袋裤就该成为霸道总裁的孩子周鸿儒,却变成了山东青州的乡下小伙王大壮。要认回自己的儿子,就必须找到这个丢失的孩子。要做亲子鉴定,就必须揭开当年换孩子的残忍真相,也就不得不通知已经失联多年的老朋友。却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已经长成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才俊,他的“干净”更加照见爹娘的浑浊。

养尊处优的社会精英夏语冰在得知儿子被掉包后,以为自己踏入地狱。得知儿子四岁半被人贩子拐跑,才知地狱还有地下室。直到目睹亲生儿子深陷农村青年的角色,只认他乡是故乡,只认养母唯一娘,有谁能体味她的痛彻心扉。而一直以来的恩爱夫妻,势均力敌的灵魂伴侣周经纬在亲子关系这块人生拼图对上纹路以后,对她坦白自己当年因鉴定了父子关系存疑(被掉包的,当然有问题)而心理失衡,在美国早已另有外宅妻女的意外事实彻底摧毁了她的美好生活……这个像仙鹤一样骄傲的女子终于在无人的豪华办公室,失声痛哭。生而为人,痛无下限。而有钱没钱有爱无爱,都将难逃这生劫。

张欣以高超的编织故事的技巧,将她熟悉的社会精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性线条式勾勒,周经纬夏语冰夫妇,即便泰山崩于眼前而依然能保持高贵的姿态,对他们来说,表里如一的精致就是尊严,就是他们生命的价值。他们绝不会与窃取了他们幸福的“魔”和解,甚至不屑于提到他们的名字。在为亲生儿子脱胎换骨的工程规划上,他们无比默契同心同德。

而对于不曾被生活善待的滕纳蜜,作者以冷静和悲悯书写了她的“可怜”,是的,可怜。世人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否有人探究过“可怜”的前世今生?一个聪慧好强的女子,却因过早饱尝命运的酸涩而心理扭曲,这样的人间悲哀,究竟该由谁来埋单?在这里,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指向了天问——不知向谁追责,为谁难过。

“她已经变成了一座城池,外面的人进不来,她自己也出不去,固若金汤。”如此孤独到没同伴,在人群中少见吗?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有的人即使犯了天条依然可以幸福美满,而有的人就是一生勤奋也只能跟贫穷为伴。”这般扎心扎肺,是在向命运、阶层、出身、人生真相诘问了吧?试问谁没有过这样表面无声而内在歇斯底里的感慨,多少鸡汤也滋补不了的新伤旧恨。

“事实证明,当年他们都低估了彼此,以为对方相对平凡、随和、没有幻想和野心,比较容易融入自己的逻辑系统,共同生活只求相安无事不出偏差。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要说共同之处,他们恰恰都是内心狂野、自以为是的人。”婚姻中的明伤暗伤,个体的人对婚姻这种社会关系的深刻无知,几人可得例外?

张欣的通透犀利,就在于她有能力穿透都市生活错综复杂的矛盾,而直面人类无能为力的那部分生命体验。有的事情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善,比如小桑君可以一筐一筐切黄瓜来练刀工。有的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也无法撼动它的沉重,比如,爱情,以及一切动了真心的情感。

女性的命门就一个字——情

女作家笔下的人性美、女性美和真情美,是张欣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比如《依然是你》中对脑瘫儿子不离不弃的单身母亲,独自咽下屈辱而坚守着作为母亲的天职,不像孩子亲爹可以逃掉可以开启新生活。比如《不在梅边在柳边》里的高知女性柳乔乔,只要仙桃一口,只要最美好的爱情。

一个“情”字,是她们美在人间的铁证,也是她们此生的劫难。

在《千万与春住》中,作者对出场的每个女子都赋予了浓厚的母性。尤以悲剧性命运而令人心情复杂的滕纳蜜“校花妈妈”为最典型。

这个曾经的校花早早成为“犯人家属”兼未成年女孩的妈妈之后,她抓住一切机会想再度获取一个好男人的垂青,她想给孤儿寡母改换命运,然而她被人轻贱、被人鄙视,始终无法达成这一简单的愿望。当女儿逐渐成年,她更是成为女儿的拖累。“曾经文艺小清新的母亲,终于被岁月雕塑得粗枝大叶、庸俗市井,经常失度胡扯,说些有的没的,或者笑得花枝乱颤。”

当她老来发现了女儿的罪孽,一方面与女儿口舌间龃龉不断,一方面又替女儿去向受害人赔情,并以自己荒诞的方式去讨好亲外孙,试图等到“见证奇迹的时刻”。然而,命运女神都不忍心再折腾她,让她殒命在这个浸泡着亲情梦想的幕间。

夏语冰,因为年少时一场高浓度的纯粹爱情,喝下的蜜有多甜美,付出的代价就有多苦涩。就因为这场注定短暂而浓烈的爱情,她和母亲几乎决裂,于是也才有了一个和滕纳蜜有交集的裂缝。数十年后再回首,若倒推这堆命运的多米诺骨牌,她会发现后来受的苦,都是呼应着那场甜透了的爱。

滕纳蜜,在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庭之后,一个女人身上的壳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她在被步步驱赶到的冰冷世界里拥有了钱财——曾几何时,贫贱夫妻百事哀,她最渴望的就是否定丈夫的思维“直接承认我们穷不好吗”,当她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对抗这个功利的世界,却要过着“独斟独饮,两行清泪,一枕冰霜”的生活。她不可怜吗?

作者此处关注的是暗夜里不被温暖的心灵,每个人环境不同、际遇不同、血粘稠度不同、脑垂体不同,各人所编织的命运花篮必然不同。没有谁是不可冒犯的,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地被冒犯或有意无意地冒犯他人。也并没有人生来就是恶魔,谁小时候不曾是爸爸妈妈的掌中宝?然而生活这架钢铁巨兽会发生威力,当我们被生活粗暴冒犯的时候,如何对抗它掀起的滔天巨浪而维持内心的尊贵平和?

这是一生的修炼。稍有不慎,走火入魔。

一个“情”字,山高水深。就像BT辣椒一样,沾沾嘴就刺激地要跳起来,可感官稍微一接受就难以抵挡那又痛又超常的诱惑,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送到嘴边。

好了伤疤忘了痛,已经是最文雅的说辞。

名字里的秘密

被改写的命运,被欲望腐蚀的幸福版图,被软弱摧毁的城池……哪一个不是现代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张欣在她极富想象力的铺排中,把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当代生活放在一个故事里,既不停地制造意外,又不断地绽放人性的光和热。为了赢回亲生儿子的爱,两个女人都把私己的伤小心掩藏,在对爱的渴望中,重新塑造自己,挑战自己不曾拥有的生活经验。滕纳蜜利用职权为儿子创造实现梦想的机会,夏语冰为了满足儿子挽救养母的心愿,放下“公主”的身架,在自己个人影响力之外的地方和领域切身感受人间疾苦。

这是什么?这难道不是真正的爱吗?

而这样的额外消耗,是她们固有的人生轨道上本不会发生的,而我们中的任何人,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遭遇这样的苟且。四月不仅有一树一树的花开,更有毫无征兆的沙尘暴。

“努力奋斗了那么久,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她是职场和生活中从不解甲的女战士。到头来竟然两手空空。她感觉自己犹如一尊巨型的千年老鲸漂泊在生命之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空洞地漂着,水下只有自己知道还是生物,水面之上的部分已经变成孤独的岛屿,寸草不生,任凭风浪一遍遍地洗刷。”

这样催泪的文字,几乎是所有女人的知音了。

作者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注入了自己的思想。来看这些名字:

夏语冰——夏虫不可语冰,她原本有好的一切,不必沾染泥淖,而命运偏偏要让她“夏遇冰”。

滕纳蜜——蜜之甘美,人人羡之。纳足蜜的人,会有何等无上清凉?然而现世却要她点点滴滴认清“老天放过谁”。

《千万与春住》,“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王观的词中原本如此,作者却改“和”为“与”,她说,“和”也是可以的,只是感觉太圆满。其实所谓人生就是不圆满,就是各种状况都要一个一个去面对,无论如何还是选择与春天待在一起吧。其实最终他们的儿子还是没有归来,不离不弃的还是别人的儿子,但只要是向暖的还是有希望的,是人间值得的部分。

名字里的信息量,可谓大矣。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到:“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方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我想说,张欣的《千万与春住》会改变你对血缘关系、命定、和解、底线等等的认知。

当暗黑不可避让,让我们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光源,也把哪怕微弱的光亮奉献给我们所爱的人共同行旅的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