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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话东风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北方  2019年07月22日11:19

内蒙古额济纳旗,这里矗立着我国著名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也叫东风航天城(以下简称“东风”)。

刚来的那几年,我总想着干几年就走了,干几年就走了……以至于让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融不到这片戈壁滩里的“叛逆者”。

因为工作忙忙碌碌,一直也没有顾得上思考自己究竟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最自私的想法,是不想让孩子把根扎在这里。因为我知道这里永远都是一个干事业的地方,她不是任何人的家乡。

于是,孩子出生后,绝大多数时间我都让她生活在北京,东风幼儿园小班大班加起来,前前后后总共上了不到40天。

我这样费尽心思地安排的时候,有一年春节,那个熊孩子突然一脸怀念地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东风?”

我突然发现,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东风。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东风”扎在孩子心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住在北京这个繁华都市,几个要好的朋友约到一起玩一次,虽然都在五环内,回家筋疲力尽好像干了什么大事一样。

商场里的儿童区是孩子对大都市最兴奋的记忆,但是要我陪在旁边;小区的路也得小心翼翼地走,会担心在拐弯处冷不防驶出来一辆车子……所以,只要冰箱里的菜没有吃完,有时候甚至一周都不愿意下楼去。

于是我想起这些年在东风的时光,宿舍虽小,但院子有几万平方公里,只要出了家门,孩子爱去哪儿玩去哪儿玩。

4岁的时候,孩子就学会骑自行车了,一个人骑车去找自己的小伙伴,蚊子咬了一身的包,晒得满脸通红,有时候甚至太阳落山了,还不归家。我不用担心她一个人过马路会有安全问题——这里的车子老远看见孩子都会减速;我也不用担心会出现其它的社会治安问题——这里的人们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只要孩子有困难求助,都会主动帮助照顾一下,让我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

我跟她一样,感受到了在大自然中如此单纯的自由,还有一如大自然那般纯洁的人心,呼应了孩子心中那份纯真的向往,它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孩子的心灵,任何先进的东西都无法替代。

东风如此强大的正能量给人的安全感,总让人觉得社会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

然而东风还有另一面。千万年如一日的风沙,不是几代人盖一片房子种一片树就能够改善的,它真的很荒凉。离得最近的地级城市在300公里之外,最近的省会城市在1000公里之外。

地处偏远,决定了东风无法跟内地的繁华相比。如果你不是一个专注于这份事业的人,不是一个爱学习爱钻研的人,这地方真的会让你非常苦恼。

东风有一条特殊的铁路,全长近300公里,沿途共有36个点号。它担负着向东风输送各类物资的保障任务,被誉为大漠中的“通天大道”。

几年前,我跟着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纪实电影《守望者》,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周下一次点号。其中距离清水站60多公里处的一个点号,至今还没有水井,所有的生活用水都得靠火车送。因为火车只有周一、周三和周五有,如果不住下,就得赶当天的火车回来。所以我每次去那个点号都只能停留两三个小时,等火车下午返回的时候,我就搭车回东风了,始终没有真正体会在这样的点号生活是一种什么滋味。

后来,我察觉到自己和点号人员之间的距离。以后,我每次下点号停留三天,赶下一班的火车回东风。我跟点号的人员一起上线,一起干力所能及的活儿。我发现他们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煎熬,每天从天亮干到天黑,一觉睡醒,继续上线忙忙碌碌地干活。

那条铁路虽然旅客很少,但是发射中心每年的任务很多,特别是夏秋季节是任务高峰期,每周都要过几趟任务专列。在一个坡度很大的垭口,有时候过一趟稍微长一点的专列,他们就得去拉轨。

拉轨是一项非常考验体力和技术的活儿,需要把两个铁轨之间坚固的连接螺栓拧开,把上吨重的轨道推拉调整到合适间距,再重新连接好。任务多的时候,他们每周至少要拉三四次。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天天清理埋轨的沙子。曾经有一位领导去点号看望,握了一下点号人员的手,感慨地说,他们是18岁的年龄、80岁的手。

然而他们干活的气氛很活跃,现场经常笑声不断,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这里因为缺水而缺了生活,因缺乏绿色而荒凉了情感。工作人员“火眼金睛”,爬到铁轨上瞄一眼,就能看出毫米级的差距。

拨道的号子每一声都那么激昂澎湃,几乎让人热血沸腾。他们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执着,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老一辈拓荒者矢志不渝的爱国情结,我才发现我们天天挂在嘴边的东风精神、航天精神,其实就像这条铁路,虽然艰苦却依然运转得这么好;无论发射任务多么繁重,都从来没有听到一声抱怨……

点号的后院里有几只可爱的小白兔,有一次,我特意从宿舍门前的草地上摘了一包苜蓿草带过去给他们喂兔子,中午却被摆到了大家的餐桌上。我诧异地说:“这是给兔子的……”工作人员说,这个人都吃不上,怎么能给兔子!他这话差点把导演说哭了。

导演在点号住了一年,比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点号的艰苦。可能很少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驻守这样的点号,但是谁都明白,没有人驻守,这条铁路就不通了。听上了年纪的铁路人员说,以前外来干活的工人们在这里呆不住,经常找各种机会出去就不回来了,什么办法都不管用。他们为了能够顺利离开,早上把床铺整理得好好的,衣服叠得好好的,连水都不多带一瓶,让你根本觉察不到他将一去不复返……

点号故事,在我心里沉淀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读明白了他们的内心,写出了一首歌叫《为你》,那是我写给点号的:

为你,我背起行囊走向荒凉,

为你,我离开家乡追风逐浪,

为你,我甘愿驻守无人的地方,

为你,我把思念深深埋藏……

2016年4月24日首个“中国航天日”前夕,中央电视台拍摄人物专题片,我们选择了爷爷和父母都在东风工作过的“航三代”——一位放弃了北京工作前来发射场的大学生。

我们拍完了他的故事,感到很有信心,因为他真的喜欢来东风工作。他说爷爷把东方红卫星送上了天,父辈们把神舟飞船送上了天,他应该接过送天宫上太空的接力棒……大家感受到了他对东风的那份热爱。

但是,跟随他到家里拍生活镜头时,却让我们感到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他的父母内心深处还是不太想让他扎根戈壁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父辈们担心自己在大漠戈壁创业时受的那份苦,孩子们承受不了。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东风的处境十分艰难。那些年里,大家冬天的饭桌上只有萝卜、土豆和白菜,肉大部分是罐头。

曾经有一位大姐跟我讲过,他们在张掖上中学时,有一位同学放假回东风,给父母买了一只活鸡。那时候进出东风的火车很慢,有时候遇到风沙,路上会滞留两三天,所以火车上不让带活鸡。那位同学一心想让在东风的父母吃上一顿新鲜的鸡肉,费尽百般周折,最后还是成功地把活鸡带进了东风。这件事反映了那个年代东风的生活条件。

回到东风工作的“航三代”并不少。我一位同事的孩子也是在东风长大,他的父母已经离开东风,大学毕业后在青岛给他找了工作,但是他却很想回东风。父母也理解他的选择,最终让他回到东风工作了。如今,他们的“航四代”也在东风出生。离开东风的父母,也经常回东风为他们带孩子。他们爱东风,不是嘴上说的爱,是爱得很深,胜过了对家乡的那种爱。因为这里不仅仅是他们成长的地方,更是与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的一片圣地。

如果有人问我爱不爱东风,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踏踏实实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

生活在一个抬头就能看见火箭发射的地方,也是一种缘分。你曾经多么深刻地爱过,你就会有多么丰满的收获。

当我看到我的孩子,一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能够把天宫发射这样的大型活动用文笔描述得栩栩如生时,我想她看到了,也学到了。

我已经渐渐能够接受将来有一天,她也可能那么强烈地想回到东风工作。我同时也吃惊于自己并没有“干几年就走了”。

东风是一代代航天人用心捂热的戈壁滩,我也用自己一颗真心捂了她十几年。我感受到了她的温度,读懂了她的厚度,更受益于她的高度。我知道每一个人到最后都会离开,但东风必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