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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路数》:是路数,不是套路

来源:解放日报 | 沈嘉禄  2019年07月20日07:56

上海作家马尚龙不久前在浦东潍坊社区建了个工作室,向大家推广、解读上海方言及海派文化。有些新上海人,甚至包括老上海人,会讲“上海闲话”,却难以破译民间日常的一些俗语,而这些俗语是城市的密码,也是海派文化的表达方式之一。

在工作室的某次活动中,马尚龙跟大家讲到“路数”,有听众站起来问:“路数是不是就是套路?”马尚龙吃惊不小,他耐心向她解释两者的本质区别,但她听得似懂非懂,正如知名媒体人曹景行所说:“什么叫上海路数,老上海也未必讲得清爽,但一定晓得不懂上海路数就是‘拎不清’。”

于是,马尚龙决定写一本书来说说“上海路数”,这就是《上海路数》的由来。与他以往出版的集子一样,这本随笔集的字里行间也流淌着真切的人文关怀,还有一贯的冷幽默,不动声色的针砭。关于上海、上海人、上海事,他总是格外地留意,许多人司空见惯或熟视无睹的现象,经他的观察与分析,就变得很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马尚龙反对空洞的说教,他的草根性和务实态度体现在摆事实、讲道理。他在书中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个出租车司机,某天从浦东载客去浦西海鸥饭店开会,车子进入越江隧道时那位客人突然发现自己忘带钱包,那时还没有支付宝和微信,没有钱包寸步难行。回家拿吧,隧道里不能掉头,时间也不允许。这位名叫孙宝清的司机,不仅不收钱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临走时还给了客人30元乘车券(一种古董级专项消费代币券)。孙师傅此举诠释了“古道热肠”这一成语在现代社会的合理性与时效性,他的行为是一种在既定条件下的积极应变。如果孙师傅到了目的地后板起面孔要求乘客付清车资,是不会受道德谴责的,但孙师傅的行为超越了服务规范要求,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从尴尬境地中救出来,并蕴藉着助人为乐的愉悦与笃定。此举更值得评估的意义在于:对陌生人的信任与帮助意味着什么?

后来这位乘客联系到孙师傅,归还了车资,还改变了孙师傅的命运:原来他是刚到任的美国纽约银行上海分行行长,正要招聘一位司机。

读了这个故事,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某绸布庄老板吩咐小伙计给大户人家送一段绸布,小伙计来到主顾家,对方接了货,看他跑得满头大汗,就让他坐下歇口气,喝碗冰冻绿豆汤。小伙计这才发现原来这家老太太在做七十大寿,于是小伙计硬将货款退回去:权当我给老寿星送的一份薄礼吧。

这家主人很欣赏这个小伙计知书达礼,数天后就借给他一笔本钱,鼓励他创业,于是小伙计就在八仙桥开出一家绸布店,名叫宝大祥。

孙师傅和那个小伙计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并不晓得后面会怎样,他们只是以上海人通行的路数来“解题”,觉得自己唯有这样做才是恰当的。这种路数,就是上海人日积月累而成的、被上海人守护与践行的公序良俗。一座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公序良俗,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最大多数人对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适应,对族群繁衍与强盛的前瞻性选择,每一条规则都凝聚了无数的教训与经验。公序良俗是法律的基础与依据,也应该是一种软实力。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从开埠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100多年里,接纳了至少400万移民,占上海总人口的85%。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阶层、语言、风俗等都有很大的差异,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这个目标是什么?是生存,是发展,也可以说是发财致富。他们进入老城厢,进入租界,沿着越界筑路的方向延展,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学说上海话,熟悉上海规则,懂得上海路数。

外来移民初来乍到,不得不抱团取暖,借了会所、公馆的乡党与族群之力安顿下来,东张西望。上海的会馆、公所累计多达248座,它们与外资企业一样,都是异质文明进入上海的基地。外来移民将本土文化中合情合理、行之有效的一些规则和惯例,与上海本土文化兼容重组,成为一种新的城市文化。在这样的整合中,很难说何种文化占据主导地位,但上海路数,肯定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合。它强调的不是个人的权威,而是制度的权威、法律的权威、秩序的权威。契约精神与伦理道德,构成了上海路数这枚银币的两面。

所以,路数不是套路,套路是骗局、陷阱、阴谋,我们要的是路数,而对套路说不。

改革开放后,上海接纳的外来移民总数超过此前100多年的总和,上海的城市文化由此变得更加多元、丰富、开放,具有更强的活力和更严明的秩序,上海路数的内涵也在不断充实。《上海路数》的出版,其实也是对上海路数的一次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