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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敌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 | 许连顺  2019年07月18日11:42

1

去公司和他见了面。

不知为何,面对他,我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心安理得了。看得出来,对我的突然“造访”,他显然是不欢迎的。然而我却不想介意。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我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坏情绪,酷酷地。

他领着我到了公司最底层的咖啡厅,慌里慌张像是被谁追赶着一样,绕开视野开阔的窗边,故意找了个旮旯坐了下来。这个空间是挨着安全出口的边角,用几株高出一人的绿植隔着,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密室。

我们各自胡乱点了一杯果汁,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本来这位子是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可他仍小心地东张西望,真不知他是担心被别人看见,还是在等什么人。

“有人要来吗?”

“没有啊!”

他干咳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座位。

他不知为什么手忙脚乱的,目光仿佛四处飘忽不定的风儿,又似浮尘,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了内心的徘徊和犹豫。我心中腾起的兴奋劲儿,像跑了气的啤酒,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

今天早上,我在公司洗手间佝偻着身子偷偷验过早孕棒,上面赫然出现了二条红线,瞬间我的心就快爆裂了!我感觉自己立马会晕厥过去,接下来有好一阵儿,噤若寒蝉地发着抖,心里止不住地翻腾。最后还是忍不住,怀着对新生命的喜悦和珍重,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

我多么急于和孩子父亲一起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啊!虽说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可我们已经约定终生,在一起生活两年多了。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

过了好一阵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但感觉注意力还是无法集中在我身上。看来他不是在等谁,分明是怕谁撞见我们在一起。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氛围下,我是无法提怀孕的事的。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话题,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发出一声感叹,不时点下头。然而,这些反应跟我说的内容根本合不上拍儿,明显是在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0.1秒都没犹豫,就朝我们走过来了。女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坚定的目光和充满自信的举止都洋溢着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气质。生性胆小腼腆的我,就连和那女人正面对视都很不自在。

女人边把厚厚的一沓材料递到男人面前,边解释说因为是急着找他签字才找到这里来的。她在说明自己打扰上司私人会面的原因时,视线却始终不太友好地盯着我。在初次见面的场合,这样的眼神似乎意味着挑衅,像是故意来找茬发难的。她拿过签好字的材料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回看了我一眼,嘴角轻轻向上一提,浅浅地笑了,带着几分狡黠和阴险。

我当时就像莫名其妙地被突然飞来的“球”削了后脑勺,顿时懵头转向,怕再飞来“球”又被砸到,整个人成了只“呆头雁”。我没做过半点得罪她的事儿,没必要遭她的“白眼儿”啊。再说我跟她之前见都没见过,能有什么“过节”呢?

“她是谁啊?”

“哦,我们公司会计科的。”

“谁不知道是你们公司的,对我怎么是那个态度?简直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啊……为啥那样……”看得出他有些不知所措,要喝果汁伸出的手也抓空了,碰翻了杯子,果汁全洒到桌子上。于是又慌忙抽纸巾来擦桌子,最后急得干脆直接用衣袖抹,慌乱中“当啷”一声,连玻璃杯也被碰落到地上了。

眼前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我感到遥远而陌生。平日里,他是个沉着冷静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像刚刚那般兴奋或失态;更不会做出用衬衫袖子擦桌子这样毛躁、幼稚的举动。他一直是个沉着稳重的人,待人彬彬有礼,做事有条不紊,我也正是爱他的理性和正直,确信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变心。

然而,今天他的状态太让人费解了。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的时候,他还啥事儿都没有呢,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该怎么解释呢?这期间,公司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让他受了巨大打击?一时间我满头雾水,只好等他恢复镇定。可他如同得了偏执症的患者,反复夸张地用力擦拭面前茶几上的水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擦得一干二净之后,仍显得焦躁不安。此时的他,就像个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孩子,低垂着头,来回绞着自己的手指。

本来,我一直在等他开口问我为啥突然来公司找他,然而,他没有问。我忍不下去了,开口道:

“亲爱的,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啥到公司来找你的?”

“对啊,你来干嘛?”

他反问,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关心我来与不来。还有必要继续坐在这里跟他聊吗?我犹豫片刻,然后断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看我还是走吧!”

“噢,要走?慢点儿哈。有啥事儿咱回家再说!”

他仿佛就等着我这句话呢!喜形于色地站起来,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实际已经是在强忍怒气了。他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动作比我都快。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如一团尘烟瞬间飘远,有些寒心。真是哭笑不得。我本来还自以为是地想,他听到我怀孕的消息会为我开个盛大的庆祝派对,会夸我“我家奔儿头,真棒!”,“宝贝儿,真争气!”,真心为我鼓掌,可现在……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不光连怀孕的消息都没说出口,还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搅得心里别扭极了。莫名其妙地,我的眼泪漱漱落了下来。

他平时爱叫我“奔儿头”,虽说是因为我脑门儿特别突出,才给我起的这外号,却不难听。他常开玩笑说,以后我俩有孩子了,就叫“小奔儿头”。叫我“奔儿头”是他表达爱的别样方式,是昵称。

出了咖啡厅,阴沉沉的天空下着毛毛雨,迟迟疑疑地落在人们头上。我的心情也如出一辙,低落极了。

我只能说服自己去理解这个男人,反正他也说了,有事回家再说,等回家见面再告诉他怀孕的事儿也不迟,我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往好处想都不对劲,而且让人疑惑的还不是一处两处。他分明是想隐瞒什么,特别是他因害怕别人知道我的存在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更让我不安。

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闯进咖啡厅那个女人,她匪夷所思的一笑,也像是墨鱼分泌的黏液黏糊糊地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真叫人倒胃口!我虽不认识她,可看她倒是早已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如果说她了解我,那肯定是通过他了。可他为啥要对别的女人谈起我的事呢?正常来讲,职场上的同事大可不必连私事都分享吧!我感到我和他之间的二人世界,已经被那女人侵犯,一种就要被架空的不祥预感笼罩着我。

我的第六感往往很准,甚至有点儿神。所以,我很怕自己这种预感。

说好过后回家再谈的人,彻夜未归。我准备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瓶陈年红酒一直等到天亮。没等到他回来,谈话也就泡汤了。我心焦地打了一次又一次电话,可他的手机干脆就是关着机。

第二天,第三天……他仍旧没回家。

差不多过了一周,好不容易和他通上了话。他说,因为上了新项目,业务量翻了倍,忙得脚打后脑勺。不管怎么说,再忙还能忙到连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辩解道,下属们也都加班加点几天没回家了,自己也不好回去。

尽管不可信,但也没法儿不信。反正他说忙完就回家,就等吧,该回来的人总会回的吧。

就这样,我自我安慰着,等待着,一晃过去了两个月又十多天。肚子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实了,我被死死地困在等待中,就像挣扎着不愿流入洼地的雨水,痛苦又无助。

有时我也纠结,是否应该就这样默默地等下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觉自己的忍耐力似乎也越来越强,心想,既然选择了忍耐,还是咬咬牙忍到底吧!我一再告诉自己要忍,好像越隐忍就越贤惠,又像是已经得到了什么承诺,越是忍耐能得到的补偿越多似的。

也有那么一两回,已经下定决心去公司找他,可转念一想又不愿让自己一直以来的隐忍打水漂,也不甘心让那些费尽心思去理解他的那些日子、那份纯真化为乌有,又做罢。不,所有这些都是借口,也许我只是害怕找到他就要直面所有现实。

正因为不只是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才更要忍耐。虽然怀孕让人焦躁不安,我却常常因为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而安下心来。我想,孩子都有了,还能有啥问题?这样的想法让我多了几分确信和安心。那些不能忍,更不应该忍的问题分明存在着,只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唯其如此,才能若无其事地坚持下去。

2

圣诞前夜。

我从大清早便开始等他,像是约好了一样。

这是孩子到来的第一个圣诞节,怎么能少了爸爸的祝福呢!我本想把怀孕的喜讯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爱人的,可等到黄昏时分依然杳无音信,直到过了大半夜,他才突然推门而入。

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脸自不必说,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红成了猪肝色。他是不是不借着酒无法面对我,我心想。毕竟他也是个人,怎么会不歉疚?我虽心含怨怼,但欣喜和感激更多。虽然让我等了这么久,但毕竟没有让我等更久不是么。不管怎么说,圣诞节他还是回来了,谢天谢地!

我默默地先放了洗澡水,打算等他洗了澡出来马上说怀孕的事儿。还暗自激动地想,今日将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然而,他就像是口木头箱子,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又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表情凝重。我看出他一定是有什么烦心事儿,但没开口问。

我这人向来不爱刨根问底,除非对方告诉我,怕瞎掺和反而坏了事儿。这虽是考虑他人感受的好习惯,却总会因此失掉机会,把本来可以挽回的事情弄得毫无回旋余地,反倒造成自己事实上的责任感缺乏再不就是放任自流。

可惜当时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为了取悦好不容易回家来的他,尽量温柔地问道:

“不洗澡吗?”

“洗完了”,他心不在焉。

“哪儿洗的?”

“在……住处”。

我一愣。住处,也可说成是公司临时住的地方。令我吃惊的是他说“住处”时的表情,分明是想遮掩却又被看穿的无奈。

此时的我已极度敏感,瞬间发出金属锐器划过的尖利刺耳嗓音,吼他:

“哪个住处?你除了这儿还有别的窝吗?到底在哪儿?”

“对不起!”

我心猛地一沉。头一次发觉“对不起”这仨字竟如此地残忍卑鄙,这无异于承认了我疑心已久的全部事实啊!

“什么?对不起啥啊?是对不起另有住处,还是对不起这段时间有家不回?”

我咄咄逼人。

那人挺直了晃动的身子,艰难地嗫嚅着:“那女人……她……”

“哪个她?是在公司咖啡馆遇见的那个吗?”

“嗯,是她。”

“那女人怎么啦?”

“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都是啥鬼话啊?我难以置信,重复着问话。

“谁?!”

“那女人。”

“你说的是那个咖啡馆碰见的女人?”

“嗯。”

“那女人为啥?她是谁啊,咋怀上了你的孩子?难不成她是你情人?”

“就算是吧,纯属偶然。”他陡然垂下头,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嘴角忧郁地耷拉下来。

此时,我似掉入深井中,晕晕乎乎的。

我心里虽不想承认,可那是想否认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啊!本以为,不管自己多难过、多委屈、多荒唐,只要忍耐和坚守,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曾想到,我靠这念头支撑自己,拼命忍耐着等他的那些日子,他竟是和别的女人在谈情说爱。

可笑的是我还蒙在鼓里,坚信自己怀着他的骨血,他决不会离我而去。怪只怪我自己,拱手送给人家欺负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机会。想到自己如此幼稚,竟无比厌恶地打起了寒颤。

“那,你想怎么办?!”

他用明显比之前平静许多的嗓音接过话,“假如不是为那孩子,我也不会轻易向你开口。虽说对不起你,可人家有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呢?不能不负责吧?自己孩子总得认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孩子倒成他正当的理由了。他想借着有了孩子的名义,给自己违背伦理道德的放纵披上堂堂正正的外衣。

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此时,他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怀上孩子的过错和责任避而不谈,却急着借孩子的名义,把自己的错误正当化,扮演对幼小生命负责的善良父亲角色;而对于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女人,却连一丝愧疚和反省都没有,就像在超市退掉买错的物品那般轻而易举,想想他这些与平日反差极大的行为,我不寒而栗。

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坦白、承认错误求原谅。当然即便是那样,我也未必会饶恕他,可至少会比现在被背叛的感觉能稍微轻些吧。

我已怒不可遏,大声狂喊:

“既然你说那女人的孩子是你的,你要负责,那我肚里的孩子咋办,谁来负责?”

“你说什么?”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球差点儿就要爆出来。

“我,我也怀上了孩子,都两个多月了。”

“那你为啥才说?”

“我上次去公司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可你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呀!”

他像只空麻袋倏地瘪了下去,喃喃自语:

“要真想告诉我,电话里也完全可以说……”

“电话说?这件事对你来说也许不重要,我可不想随意吐出口。我们的孩子千辛万苦投胎而来,我本想在最好的氛围里,和你一起郑重其事地祝福他、欢迎他呢!”

他先是双手抱着头,痛楚地扭动着身体,之后又把双手放在双腿间,拧麻绳似地绞来绞去,蜷着腰好比一只大虾;最后又像是呛了水,不规律地大口吐气,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盛满了痛感。

“偏偏……你们为啥偏偏约好似地一起怀孕呢?……让我怎么办?……”

他竟然在埋怨我和那个也怀了他孩子的女人……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正揭穿了他自己脚踩两只船的行径吗?

真让人心寒!自己一直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竟然这么差劲,巨大的失落感使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依旧拧着身子,揪着自己的头发。

这下俩女人都怀了孕,到底应该如何决择?对他来讲,情况绝不是一般糟糕,这显然是他人生中最严峻的考验。

突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问他,“那女人是啥时怀上的?”

“就是你来公司找我的那天早晨,刚刚知道她怀孕的事儿。”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他魂不守舍的。还有,那女人目光中的咄咄逼人,也就顺理成章了:那是怀着自己所爱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特有的志得意满,更是对我露骨的嘲笑。看来她也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两年多都没怀上孩子。所以她嘲笑我,同时炫耀自己有了嘲笑我的“资本”。他之所以能在我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要为那女人的孩子负责,也是因为早已经断定我生不了孩子。这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假如那天是我先对他说出怀孕的事,结果会怎样呢?会不会比现在的情况稍好些?至少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决定要为那女人的孩子负责吧!也许他会表态对我的孩子负责也未可知。

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忍耐和等待的时候,人家却一直在围着那女人和孩子团团转呢。也正是这段时间,让他和那女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我的过失使我的孩子在争取主导权上败下阵来,成了还没出娘胎就被欺负的“失败者”。

就算是晚了,我也要为了自己孩子讨回公道。

“不仅她的孩子是你的骨肉,我肚子里的同样是,现在你想怎么办?俩孩子都是你的,只负责一个不公平吧,不是吗?”

“那你说怎么办好?”

他表面上是在问我,可我明白,他并不是真想知识我的想法,答案在来的时候他心中就有了。这只是个过场,在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前,他装作照顾他人感受,显得有绅士风度。而走个过场而已。我怒火中烧。

“怎么办?是你们搞破鞋,那孩子当然是孽种!是私生子!”然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是私生子呢,两年多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虽然跟夫妻没什么两样,可也只是同居而已,并没有结婚。我和她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跟她也是因相爱才有的孩子,那孩子也是爱情的结晶。”他是想以爱情的名义,守护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此时我更后悔,不管不顾地大声质问:

“有女人还在外面劈腿,也算爱情?那不是爱情,是发情!那孩子就是孽种!”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和她是真心相爱。”

在急于袒护那女人的他眼里,已完全看不到和我生活过的痕迹。

“那,和我是什么?难道全是假的?”

“对你的爱,当然也是真的。”

“就算像你说的,对我和那女人的爱都是真的,那你是先跟谁相爱的?”

“当然是你。”

“那我们的孩子就该优先!你应该先想想如何对咱们的孩子负责,然后才能轮到那女人的孩子。总得有先来后到吧!”

本以为他再无辩驳的余地了,可谁知他竟理直气壮地说:“你说自己是先开始的,可人家也许反而会说,后来相爱的人才是更可信的现实呢!也就是说,人家也可以说你是‘过去时’,自己才是‘现在时’呢。”

都说大姑娘怀上孩子都有理由狡辩,看来,同时让俩个大姑娘怀孕的寡廉鲜耻之徒更有话说呢!我紧紧闭上了双眼,眉间拧出深深的一道皱纹。

“这不是那女人说的,是你的想法吧!好,就算我是‘过去时’,但孩子也能这样分?过去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披着人皮你就给我说句人话!到底哪个孩子是过去,哪个孩子是现在?”

他无言以对。孩子怎么能分出“过去时”和“现在时”呢?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返还的余地了。就算是豁出去了选择我和她之一,也势必只能选择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他陷入了纠结。我想,对于男人来说就算选择女人容易,选择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不是选答题,而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必答题,现在他也只有硬着头皮面对了。就算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决定,这下回去还是得和那女人绞尽脑汁想对策。

然而,我完全是在杞人忧天。他考虑了不到十分钟,便猛然抬头,快刀斩乱麻似地,坚决地说,把孩子生下来。他眼里带着几分杀气。

“生下来然后呢?”

“我来负责。”

“怎么负责?”

“我抱回去养不就成啦?”

说完,他慢慢地走到了门边,似乎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男人果然是一种自私的动物!女人可以抛弃,但延续自己血脉的孩子,却哪一个都不能抛弃。以为“种儿”是自己的,就可以完全无视我的想法,这种骄横和傲慢,气得我咬牙切齿。更让我寒心的是,他竟然自私到完全意识不到这对女人是多少大的伤害,仅仅认为这是关乎男人的责任感和自尊心的问题。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留住他。我明明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有多么卑贱,可为了不让孩子失去父亲也顾不那么多了。可悲的是我也无力挽回什么了,他的态度如此明确而坚决,而且当下就做了决定,也怪我实在没想到会这样。

他转身而去,背影虽显得有些慢吞吞的,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真是冷酷无情!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心不住地颤抖,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背影了。

我感觉自己被扔到了充满凶险的未知世界,恐惧夹杂着愤怒,直接把手中的水杯狠命地掷到他身后。

“凭什么让你养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会把孩子给你吗?”

那个人转过身来盯着我,“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去死!干脆去死吧!”

我抓起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向他。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发飙,本以为自己打死都不会那么泼妇,可做了一把,感觉还真没啥了不得的。

他的嘴唇撕裂了,血从裂口一直往外流。我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似地,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猛然间,我变成了一头横冲直撞的怪兽。我的血液之中竟然藏着如此巨大的愤怒和疯狂!在恐惧的漩涡中,竟然有麻酥酥的快感掠过全身,随即,一阵畅快漫过心头。歇斯底里中的舒畅?呵呵,那真是疯狂的体验。

“缺德的家伙……咱们走着瞧!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们过好日子?我要把一切都毁掉!”我咬牙切齿地撂下各式各样的狠话,然而这只不过是我拼命挣扎的独角戏。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视野里逐渐远去的背影,看上去比回来时轻松多了。看来在我这一闹,反倒让他的负疚感减轻了一些。

街上的一盏路灯似乎已完成了使命,此时正忽明忽暗地吞噬着周围的光亮;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圣诞颂歌《铃儿响叮当》:

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

奔驰过田野我们欢笑又歌唱

马儿铃声响令人精神多欢畅……

对我来说,《铃儿响叮当》不再是祝福之歌,而注定会成为悲伤的呻吟留在记忆深处。

这悲伤而可耻的平安夜啊!

3

他离开了,我像被关在玻璃管里的胎儿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蜷缩着。一天又一天过去,最初的愤怒退去,只剩下孤独与沉寂中的呜咽。

他将我们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愤恨和憎恶,而后转身离去。很明显,我被他们耍了,明知自己败得体无完肤却毫无还手之力。虽说我们同居了两年多,因为没结婚,分手也就不需要任何手续。他收完自己的东西拎包一走,我们的关系就算是结束了,简单明了。房子是租的,分财产的头疼事儿也可以省了。两年间,我们一起做过的梦、那些相爱的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瞬间灰飞烟灭。

空气慢慢静止、消歇,我的意识也渐渐如死灰般冷却。唯有没有找到出口的愤怒野猫一样潜伏在血液里,毫不留情地将我身体的细胞一个一个吃掉。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报复他,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树林里树叶间摩擦的窸窣声、萦绕耳际的风声,甚至是黑暗褪去的细小声音都能让我竖起耳朵。有时我也会产生幻听,根本不存在的、他的声音让我不禁颤抖。这些幻听只能说明我还是放不开他。

是的,我一直无法忘掉他,像个傻子。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