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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清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  |  杨知寒(回族)  2019年07月17日12:14

穆家子字辈的五爷也没了三年了。像有意在实现一个模糊的咒语般,穆家一同成长起来的九个子女中只有三个女儿活到了后面,到今天她们从天南海北飞回,各是鹤发鸡皮地来参加或该叫哥哥或该叫弟弟的三周年。阿訇还没到家里,现在是女人们在厨房里忙活,通过穆五爷家里那条狭长的走廊道,不断散发出炸油香的特有的味儿。五奶不在这里,她是今天的主人,正在厅里同后辈谈老年间的事,抹抹眼泪,厨房里便由离婚在家的大女儿穆雅统筹。围绕她的是些一同长起来的姐妹们,二伯家的超生,三伯家的月宜月亭,四伯六伯家没有女子,便不算了。穆雅不会炸油香,同辈的超生月宜也不会,她们于是一齐坐在厨房尽头的餐厅里,一张小床上,吸着那味道,谈她们自己的工作和孩子。锅盖一开,白气飘上来,穆雅朝厨房喊一声,姐,你炸好了放那就行。厨房里就有人的地应了一下,瘦高的身形从白烟后边一点点挪出来,脸上罩着白口罩,头发稀黄地飞在两边。月宜张着涂得鲜红的嘴唇,笑着招呼她,姐,别忙了,来坐坐。她于是也过来坐,口罩摘下来嘴巴是外凸的,唇边上方也生了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浅浅的绒毛。穆大芝常年戴口罩,一面为了干净,一面为了挡脸,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和来人错过去,仿佛一旦这样人家的视线也能从她的脸上错开,看不见那些浅黄的绒毛里头,盖也盖不住的棕色圆痣。

床坐不下了,穆大芝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两腿并得很直。她不太听得清对面说起的话题,只偶尔捕捉到她们欢快的情绪,在都笑起来的时候,模仿一样张张嘴巴,眼神不断地来回。她已经六十五岁,融不进任何一个新世界了,在她的印象里,不论是穆雅还是超生月宜中的任何一个,都还保留着穿开裆裤灰头土脸的小模样,那时候几家人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在城市的西边,紧靠日本人建造的友好医院。她年轻那会儿在工厂做技术员,每每骑自行车从医院边上的胡同拐进去,一拐两拐就到了一年四季膻腥不断的回民大院,院里通常是二婶三婶带着各自的几个小孩子,忙些活计,或就只是搬了凳子聊闲天。穆大芝家是东边两排小房子,父亲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她和母亲,好在家族大,不觉得多冷落。只是在关上自家屋门的时候,才觉得寡清。寡清,这两个字几乎伴随了穆大芝六十多年,自她刚记事起,母亲抱着她一个个家族长辈见过了,大家都偷偷议论过这件事儿,即以小孩子的面相论起,有点显老,尤其是那颗痣,在高耸的颧骨底下太显寡清。又大约是因为穆大芝常年不做表情,嘴角不断向下掉,法令纹也比其他人深,看起来更不好亲近。她总因此暗暗觉得委屈,年轻时候还对着镜子努力练习过几回,怎么笑,怎么看人,牙往哪边咬,老了老了才有些满意地去看同辈的亲属们,没一个不是这么老的。可几十年的时间毕竟就在寡清的结语中过去了,人的性格亲近还是不亲近,成为再没人计较的话题,唯有她自己解不开。穆大芝总还像小孩子时候那样偏着头,不吭声想事情,在熙熙攘攘的声音里,越发投入地想,一会儿是她自己过去前厅呢,还是等人来叫?虽说和穆雅月宜是一辈人,年纪和她们妈妈也不差几岁,把她摆在这儿,双方都不自在。

超生的年纪和穆大芝还有些赶得上,她们而今的境遇也有几分像,即因为都是家里的独女,各自担着照顾家里老人的事。大奶奶和二爷这两位她们头上的老人,年事已高,起居不便,二爷还好,是这几年才倒下床来的,不似大奶奶,在床上卧了三十几年。超生逮着机会,觉得可以向大姐取些经验,于是下巴往上抬抬,提醒穆大芝回神,问着,姐,大娘这几天怎么样?她这一问,另外几个女人也把话头打住,纷纷望过去。穆大芝回答这问题像回答一声谢谢一声好似的,经的次数太多了,想也不用想,毕竟三十年来,自己天天回到家里就见到那张床,母亲硕大的体态就像座黑山又沉又重,只有眼珠随着她偶尔缓慢地转。成为生活里的常态了。她说,还和先前一样,顺嘴也问了二伯的病。超生唉声叹气说,岁数都是太大了。天天在家输液,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在市里第一医院工作的月宜月亭姐妹,眼神对了一刻,由姐姐月宜说,我找个岁数大的护士去家里吧。超生别过脸,做出很不用这么麻烦的样子,她早些年纹坏了的两条青黑色的眉毛,一到激动时,便毛虫一样扭在脸上,有些凶神恶煞地连连摆手说不用,他不喜欢外人来。穆雅听了则默默想到自己家里,父亲病逝前那一段全家低压持续的日子,谁捱过,谁才知辛苦,颇为心疼地捏紧身边超生姐一双粗手。超生于是落了几滴眼泪。几个女人想把话题岔开,可谁也没有使对力气,越想岔,越都只想到年年冬天,家族里那些熬不过的老人们,一个个枯叶一样地掉了。她们这些做小辈的,现在除了各家的丧事,也再没儿时那般齐聚的机会。刚刚她们说笑的那一阵,穆大芝插不进话,现在她们哭成一团的这一阵,她一样也哭不出。毕竟她的母亲还健在人世,八十七岁呀,便是今年冬天熬不过了,人家也会说喜丧,不要哭。人一旦病下三十来年,就什么同情都耗光了,这道理她懂。

再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再没有相关的话题。穆大芝轻飘飘地起身,大家都以为大姐去看油香了,她不放心,那东西只有她还知道怎么做。可穆大芝走过狭长的厨房,没有停留,油香好好地盖在锅里,只等着大家临走时,再各家分上两张,她的工作可说全部结束了。她在门口站住了,寺里的阿訇们共来了三位,都是家里熟悉的,正由男人们接上楼来,就在穆大芝的身后,一位位推门进来。人群很快便拥挤到穆大芝身边,形成小小的包围圈,五奶以主人的身份站得离阿訇们最近,一边用手绢按眼睛,一边认真听着阿訇们的开解。人越挤越多,穆大芝感到自己应该往边上让让,可一让,就让出了几道人墙。等她再想进去,最外围的男人们已经互相点起了烟。她回身看看,一些叫不出名字分不出是谁家的孩子,正在各个屋里追逐,跑跳。他们把她的心都跳乱了。穆大芝走到空旷了的大厅里,在侧面的沙发上找位置坐下,不时告诫一两句,对那些孩子伸出没有指向的手指,慢点跑,别闹。他们又一阵风一样地刮回来,掀起欢腾的噪音。她还在指挥,别跑了,别。阿訇们被再度推到了当首,一行人浩浩荡荡仿佛一支军队,转移阵地,这一次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要让沙发给阿訇和长辈们坐。穆大芝见状忙要站起来,五奶顺手按了按她肩膀,说,大芝,你坐你的,我站一会儿。穆大芝终于如愿以偿地介入了家族的中心位置,五奶作为未亡人倚在她的沙发扶手上,一下下地抽泣。她又劝不住,又坐不安。直到寺里地位最高,资历最长的马阿訇把眼光第三次落在她嘴上的时候,穆大芝才黯淡地站了起来。她说,我去看看油香。五奶擦着她的身子坐下,他们的声音又一次远了,有关接下来的仪式和去坟地的车辆安排,七嘴八舌。

人太多了,人和人的关系也太复杂,像个把所有人都兜住的网,在从社会中任何一层不慎跌落下来的时刻,都还有这最后一张网,万全地把你兜进亲缘结成的怀抱里。穆大芝最后还是回到了厨房,因为她突然想明白,自己之所以找不到能呆的地方,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没呆在对的地方。如果她一直守在厨房里,便会不断有人主动来寻找她,问她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道理按说几十年前她就比别人明白,才一直这么单着,单也单出了高贵来。母亲总是说,你不要去想不本分的事儿,她患病的心态最终演变成不得不抓牢的一股底气,向女儿身上一年一年抓取着,她告诫大芝,咱们家是整个穆家的大房,打头,掌舵。你不把我照顾好,家里没人能容下你,社会上还能容下你吗?你做梦。穆大芝信着这些话,后来果真就越来越不爱做梦,即便做了,也总是一种梦,那就是哪一天她也能被人捧在当中间儿,被话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回不过来。可但凭她要说话,哪怕话有多不完整,多不流畅,也会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他们会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受尽误解的脸,连对上头存在着的那颗痣,也充满怜惜。

从北京赶回来的三姑奶到厨房来了。她今年七十多,头发仍很黑,有一点儿白都抓紧去染,穿着女儿新给她买的黑高领毛衣,身段还能看出来。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有点嗲,年轻时从家里偷跑出去参军,在军队上了学,找了革命伴侣,后来又在北京下了海,生活算是顺遂。她看见穆大芝炸好了的油香,竟像从来没吃过一样,新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呀?穆大芝让让,说,油香,刚炸好的,一会儿你们带家去。三姑奶笑着点头,说,大芝你也好些年没见啦。而穆大芝知道她的世界和自己相隔太远,总见也不会有意思,她越亲热,她越感到惶恐,就像一样也忘了自己只有几岁时,那个身材高挑,爱穿布拉吉的小姑姑是如何在院子里陪自己跳皮筋的,她们跳的满脸都是土。三姑奶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丢下一句,见一回少一回啦。穆大芝不知回什么,只等到对方狡黠的一个笑,像个老妖怪。她不再理会大芝,只是孩子一样盯着铁黑的大锅,低头咽唾沫。大芝说,我给你撕一块儿。三姑奶轻声拍了下手,欢喜地接过滚烫的一块,叮嘱说,蘸点白糖,多点儿。掩着嘴往口里放,这是小孩子们最爱的吃法。她走以后,穆大芝听到餐桌边上月宜她们说,三姑看起来也不好了,糖尿病天天打着针,年前进医院,大夫说是不忌口,早晚的事儿。穆大芝立刻想到刚才的事,想到下一次自己和家人们聚会的理由,可能说不定是二爷或三姑奶中的哪一个了。她赶紧搓搓手上的糖粒儿,把锅盖重新盖严实。

接杜瓦了。穆大芝最喜欢的聚会环节,因这个环节最显辈分,她就像是手握贵宾票的客人,不用急,不用攘,别人急别人攘也没用,只属于她的好位置就等在那儿,是人血统里带的。穆大芝坐在所有和她一辈人的位置中最靠前的一个,她姿势准确,经验丰富,总有弟弟妹妹在这时候悄声问她,姐,一会儿念啥来着?她便低着头,以同样亲昵的低音教给对方,念阿米乃。在众多穆氏子孙之中,穆大芝是最勤于学习教义的,她坚持每天做礼拜,去寺里,或在家中,洁癖般将与自身有关的一切清洁到底。马阿訇最先开始,然后由年纪小些的两个阿訇们交替着念几个长段,子孙们跪满了大厅的所有地方,连两个相同的卧室里也有人在,孩子们被严厉地要求保持安静。几个在世的辈分最高的老人,除了二爷没有到场,其他都跪在了第一排。穆大芝亲眼看见三姑在排尾跪着跪着就哭出声来,她人在摇晃。三姑的两个儿子忙上前去问情况,听见她断续地说疼。阿訇们念经没有停,这是大忌,一般不会停,鲁罕儿在听呢。可穆大芝仍在说阿米乃的时候声音哆嗦了,她不知道三姑到底有没有事,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她只看见三姑家的人都匆匆走了,三姑被儿子背着离开,嘴咬得很紧。

杜瓦接完后,就是去坟地。中间隔了一阵,是大家都低声议论。这次的主人,五爷家的儿子穆非从门外送完三姑一家人后,气喘吁吁上楼回来,简单说明了情况,三姑好像是吃什么甜的了,一时没忌口。五奶接着从厨房里出来,她手里提了几个塑料袋的油香,分好了,交给几家的人,从坟地回来后大家好各自带上回家。穆大芝家也算一份儿。看着五奶过来的时候,穆大芝头低得不能再低,她轻声嘟囔一句,我油香里可没放糖。五奶愣了一刻,这对话只在她俩之间,她像是听了个笑话,亲热地拍着大芝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姑娘家,咬耳朵道,别多想,她兜里自己带的糖。糖纸都翻出来了。你说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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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