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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举的散文:内心风物化浅忧

来源:文艺报 | 周刚  2019年07月05日08:53

与任林举相识很久,但见面交流并不多。一是我们所处行业不同,他写作任务又极多,全国各地跑,很忙。二是我们性格不同,他偏内向,似总在思考中,话少。这次在一起参加省作协代表大会,问到他的创作情况,知道他按要求正在创作一部报告文学。我知道他创作报告文学的功底扎实,成果丰厚,《玉米大地》《粮道》《贡米》,每一部都响当当,为他赢得了众多文学奖项,也赢得了专业地位。我喜欢读他的报告文学,从中能体味出林举的精神气蕴,那是一个很挺拔、很干净的土地之子、自然之子、未来之子。正因为他的报告文学成就,我很少关注他的其他写作领域,比如散文。这也正是这次见面我非常幸运的地方,因为我们很认真地聊到他的散文。

千古妙文闲来读。但说实话,读林举的散文感觉不好读、不轻松,不像是在休闲,而是在思考。

任林举散文的故事性都不太强。现在文学创作都讲究引人入胜,作家们讲故事的能力都极强。因为绝大多数的读者都喜欢看故事,有情节、有人物、有冲突,读起来好玩、不累。一些散文也在故事化,看上去越来越像小说。林举的散文讲故事的能力一般,常常不完整不系统、也不太生动,几乎没有宛转曲折,但我却会被深深吸引其中,被他感动。他写了很多文字讲自己的女儿,却很少启承转合、有头有尾讲一个完整动人的故事。他的记叙并不是为了做日程备忘之用,而是为了印证父女深情。所有这些记述,又经常被他的父女深情打断,成为填充在无限思念缝隙中间的一个个碎块。就像他形容斐波那契数列那样,在他散文的故事与故事之间,“藏匿了我太多的过往”。但更至关重要的是,他会特意留出足够空隙,把那些由“过往”触发的情感、气息和“滋味”加进去,让每个活脱脱的文字把他的生命感觉和信息呈现出来。

任林举的文字并不按散文“定义”或者“法则”那样写出来,而更多的是从内心浸透和迸发的情感里流淌出来。像他说鸟鸣,叫唤的目的并不只是满足于嘴上的痛快,“他潜意识里也有一种将自己生命信息传向永远的激情”。(《鸣禽》)有时候,林举的文字很跳跃,似乎有点天马行空、不受控制,很“散”。这可能和他本人敏于观察、勤于思考有很大关系,也和林举对文学的理解有关系。林举说:散文是“说我”的文体,小说是“我说”的文体;好散文要“露”我,好小说要“藏”我。此论高妙。在我看来,散文其实无所谓记叙性、抒情性或者议论性,散文就要无拘无束,把想说的话说真、说准,把想表达的情绪表达到位,就很好了。好珍珠为什么非要用各种各样、或贵或贱的绳子规规矩矩组装起来呢?

任林举散文的闲适性不太强。现在人们都喜爱“浅阅读”,爱读文笔幽默、心境悠闲的林语堂,或者随手翻阅谈论美食、美酒、美景、美人的飘逸美文,快看快忘,不占“内存”。在这方面,林举的散文显得很“不合群”,很“不合时宜”。他的散文很少写热闹的地、热闹的事,很少讲时尚的话。像去写沙漠中凄艳的红柳,去写荒滩上流泪的胡杨,去写熟视无睹的秋天,还要无数遍唠叨无形的时间。也正如此,林举的散文很多时候都似有淡淡的忧伤,甚至忧患。他说红柳:“对于无路可走的红柳,不再行走,已经成为她最后的出路。”(《红柳》)他说胡杨:“胡杨终究因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成为胡杨,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会流泪的树》)他说秋天:“生命的聚会已经散场。空空的舞台上,只有人类满情悲戚,孤独地守候在边缘。”(《秋声》)他说时间:“时间,剩下的那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将意味着什么?”(《相对的时间 相对的生命》)而“人类或所有的生命不过是岁月的食物”而已。(《一棵花或更多的草》)

任林举敬畏散文,甘于为散文去求索。有时,他会特意写一些别人很少触及的题目和领域,像《斐波那契数列》《时间的形态》《病毒》《红》《秋声》等,一方面挑战他自己,另一方面强调他的散文主张:散文可以无处不在、无事不涉、无物不写,只要能够找到事物之间可以相通、可以互动或可以相互印证、折射出“理”,便可“尽入我彀中矣”。

现在,很少有人去做“吾日三省吾身”的事情了,但也常常失落于轻松之后的虚空。这是一种矛盾。就像读林举的散文,或与林举交谈,绝不会有跷着二郎腿、瘫躺着的那般懒散和放任。但是,我们却可以体会一次思想和精神上的有氧运动,获得的是心灵上的酣畅淋漓和神清气爽。

任林举散文的客观性不强,但并不是说他假,而是说他的散文因心而生,随心而动,很少受具体物象的左右。因为主观,林举举轻若重、小题大作,使在客观世界里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因他的关注而被无限放大、显现。他会反复去咀嚼一颗小小的枸杞(《枸杞》),会注意不起眼的野百合(《野百合》),会感慨并不挺拔的岳桦“阵”(《岳桦》)。因为细腻,林举常从别人的无感、麻木中,写出狂风暴雨、惊天动地。他梦见逝去的母亲,感受着“夜如一张微笑的脸,从暗处把祝福和恩曲许诺给我们。我则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天明,好给远方的母亲打一个电话”。(《平安之夜》)他送逝去的奶奶,“突然感觉这个任性的老太太,骗了我们。她就是因为对这个冬天不满,一气之下,把自己藏到了一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这个小把戏,我们小时也玩过”。

任林举散文的扩张性不强。现在很多文化散文或称“学者散文”,把写作当成一场学问秀,运用了大量文献资料,“研发”了大量轶事传说,纵贯古今,旁征博引,极尽铺排之能事。林举的散文少有东拉西扯,说人说事说物都很单纯干净,不铺张,不占“面积”。但这并不影响林举散文的“容量”,他的文字是向心里走、往深里钻的。作为一个极认真的人,林举相对于所谓的角度和技巧,一定更在意向深度探求,因为向内开掘的潜力永无止境。因此,他笔下的“风物”完全是从内心里生长出来、又落归到内心的。他写黄果树瀑布,并不下重笔墨去写前世今生、人文风貌,却想着“跳下来”的水虽然“重新流淌”,“那已经是一条河的来生了”。(《当水行至绝路》)他写诺亚方舟,也没有考证诺亚方舟的来龙去脉,以及宗教价值和哲学意义,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诺亚的坚守上,“既然知道诺亚那样有信、守恒的人连上帝都眷顾,我们为什么不像诺亚那样怀有不移的信念,也为自己造一只方舟呢?”(《为自己造一艘诺亚方舟》)他很少引用名人警句,很少当“书架”,掉书袋。我很喜欢林举这样写散文,着力点放在聊聊我们自己。

在我看来,任林举散文更多的是为他自己写的、写给自己内心的,而不是给别人看的、让别人赞美的。读他的散文,我很少沉迷于所谓的悠远和丰厚,而是更多沉醉于内心的感受。正如他所说:“当一个人想抵达或发现一个自己曾经梦想的地方,便不能只靠眼睛,而是要用心。”(《康定溜溜的城哟》)写散文更不是展览博才多识和妙笔生花。因此,除去那些盛情难却的答谢文字外,我更愿意称他的散文为“心灵散文”。

任林举的散文是非常棒的,就我的体会,主要是真切、用情和善良。

真切,应该是创作必须的特质,但也是最难的。这里当然不是说对人与事的“非虚构”,而是说对人与事的真实感受和准确表达。“明明知道小城里的一切都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了,包括它的建筑、道路和人等,但就是感觉亲切,好像小城的每一砖一石仍然隐藏着对我的情谊,并随时等待我去认领、感受或重温。”(《迷失》)“小城”并不是现实里的真,因为他已经不熟悉了。但“小城”却是他情感里的真,因为那里有他的青春和亲情。这样的真,我信。它不像我看到的一些文字,本来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但不是让读者感到呆板无趣,就是感到虚伪和做作。为什么呢?

作家大多是多情种子。无情无以文。我相信林举也是多情的、炽热的,当然,林举从来不会大喊大叫、吵吵闹闹。如他说爱海,“就算我住在海边,也不会再选时时刻刻能够看到大海的那种房子了,我会离海岸远一些,远到看不到大海的阴郁,听不到大海的叹息,不知道大海上什么时候起了风暴,更感受不到由大海直接给我带来那些不愉快。我只是在好的天气去看海,好的时刻去游泳,心境美好的时候去想念和梦到大海。”(《背朝大海》)热烈但节制,深沉但忧郁,是林举的散文性格。至于此,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两篇:一是写全家欢聚团圆年的《瑞雪丰年》,尤其是对母亲和母爱细腻、深情的记叙让人温暖和心颤;二是全家为给三弟“避灾”拼劲全力养羊的《十只羊》,羊和人被神秘地联系在一起,羊成为人的一种希望和信念,而人则因羊变得更加执著、坚定和重情,散发出人性光辉。

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是善良的、悲悯的,否则,深刻就会变成刻薄,理性就会变成冷酷。林举很柔软。在鲁院学习的时候,他意外看到一只猫捕食麻雀的过程,那是一场“优美的猎杀,突然得近于悲剧,完美得近于艺术”,“我静静地坐在宿舍里聆听,期待着时光突然反身,叩响我的门”。(《空间或时间之外的猎获》)为什么要期待时光反身?我想,那可以让一条生命重新鲜活起来。他毫不掩示对一只自杀小鼠的同情,“有时竟能够把我的心占满,让我不停地思量”。(《自杀的小鼠》)被悲悯和同情的,还有那只挂在天棚上的孤独蜘蛛、那头正在踏上“牛道”的不语之牛……

林举有一篇《石头有心》,里面说:石头的外表是冷硬的。其实石头并不冷,因为它来自于赤热而激荡的地球深处,它有热度。有热度的石头烧热了温泉水,煮熟了滚烫的鸡蛋,让冻僵的人们感受到惬意的暖流。林举说,“那只小小的鸡蛋,将不再是鸡蛋,而是变成一颗颗圆圆的石头,一颗石头的心。”这篇文章正好可以用来说明林举这个人、还有林举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