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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他乡》:你在他乡还好吗

来源:《十月》 | 刘琼  2019年07月04日08:09

这是一句歌词,清清楚楚地记得,MTV视频里,光头李进边唱边走,前面是晨曦,后面是一条条渐行渐远的铁轨。看完付秀莹新近发表的长篇小说《他乡》,漂泊,行走,寻找,这几个意象不断地闪现,突然就想到了这首二十多年前的流行歌曲。

《他乡》的时间,大致也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正是中国社会乡村向城市迁徙普遍化、日常化的时期。城乡迁徙有多种形式,考学是其中一种重要方式。小说从一个由农村考进城市,嫁入城市家庭,最后考到京城并成长为作家的青年女性的视角,通过书写个体经验,真切、沉痛地展示这个时代的城乡物质生活的差异和精神文化的隔膜,通过揭示婚姻、家庭、恋人关系的本质,书写丰富幽微的人性。

《他乡》让我惊喜。无疑,这是一部完全区别于《陌上》的新作。两年前出版的《陌上》是付秀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为70后写作也好,作为新时期乡村写作也好,《陌上》收获了许多赞誉。虽然对于《陌上》我的认同溢于言表,但也由衷地期待付秀莹的“戏路”更宽阔,不被限制。《他乡》超出了我的预期,它不仅是创新的——这是从技艺和艺术的角度,而且是深刻和深邃的——这是从人性和文化的角度。

这是一部具有强烈文化反思精神的现实书写。《他乡》在一个变化的多元的时代,写出了在多元文化和价值取向的交织互撕阵痛中成长的灵魂精神,写出了一批被时代巨浪裹胁的命运转折。《他乡》用亲切新颖别致的语言塑造了翟小梨、章幼通、章幼宜等具有突出时代特性和文化属性的人物形象。比如章幼通,这个人物摆在以变革为特征的时代生活中,他的人生包括他的人生观是被嫌弃的,是落伍的和失败的。而他的妻子翟小梨则正相反,似乎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翟小梨,从农村来到省城、京城,在这个变化发展的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不仅实现了个体价值、改变了个体命运,而且改变了小家庭的前途。翟小梨的成功,一是手段正当,依靠勤奋学习、努力工作;二是认识清楚,成功不是唯一追求,对于家庭、情感的热爱和经营占比甚多。她的成长,内驱力是要强的性格,外驱力是婚姻家庭外部环境的压力。这使翟小梨有别于高加林,也有别于于连,即她的奋斗是自发的,也是被迫的,是一个传统教育背景下中国年轻女性的正当性成长。

一个本可以靠颜值吃饭,却靠才华闯下前程的姑娘,最终又回到了老实、无能却忠诚的丈夫身旁。这种妥协,正是《他乡》作为文学作品的高明,不仅能提供高度精准的生活记录,而且能提出高于生活的思考。在距离故乡越来越远的人生旅程中,在成功学遮蔽了更多价值判断时,已经成长为女作家的翟小梨,在家庭、爱情和事业的天平上及时调整,及时止损。这不是落后的“大团圆”模式,这恰是实事求是的以人为本,摒弃一切功利色彩,回到心灵的出发点,关护真正美好的人性。从人性的角度看,翟小梨的丈夫章幼通这个有点像贾宝玉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时代的弱者,缺乏竞争意识,也缺乏竞争力,但他忠诚、体贴、包容、清高,这些人性中的美好和值得关护的部分,在功利主义的尺度下曾被他的父亲和妻子嫌弃。人生若只如初相识,翟小梨和章幼通的和好,象征着翟小梨价值天平的调整,漂泊之旅的结束。

在《他乡》里,随着翟小梨的足迹变化,前半部的重点是写S市的生活,写求学,恋爱,生育这些人生重要经历的经验,后半部重点写京城生活,写求职、交际、苦恋。前半部分的重点是处理两个关系,翟小梨与章幼通的关系,翟小梨与婆家的关系。后半部分的重点是处理翟小梨与管淑人、郑大官人、童幼通的关系。对于翟小梨这个从农村考进一个末流大专读书的漂亮姑娘,章幼通这个人物的形象经历了从男神般的同学——执手相爱的恋人——被嫌弃的丈夫——爱人这样一个变化。无论是翟小梨,还是章幼通,在这半部当中,都写出了新意。

翟小梨的情人、风度翩翩的管淑人则有点像《倾城之恋》里的上海男人范柳原,精明,冷静,圆滑,实际,他和翟小梨从相遇到分手的真正的原因,是两个人始终处于不同的燃点,形成了这段恋情的悲剧色彩。对翟小梨与管淑人、郑大官人关系描写,不仅是情感的试错,而且凿深了小说的现实背景。

小说虽然用的是有局限的第一人称叙事,但由于聪明地插进了几章他者为主体的叙事,形成多声部、多视角、多层的表达,这种叙事有利于全面刻画人物,反转情节。同一事件同一现象,不同主体的感受大相径庭,由此写出“以邻为壑”“文化隔膜”这个时代病,写出孤独是永恒的这个哲学命题。哪怕是两情相悦,哪怕是母子连心,人的精神无处安放,始终是在漂泊、寻找之中。《他乡》通过大量丰富可信的生活细节,不仅写出了物理的现实,而且写出了心理的现实。翟小梨,一个出身农村的姑娘,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城市,遭际中的心灵悸动、情绪动荡、感情迁移是如此的真实、微妙、痛楚、动人,被蔑视和被压抑的心生长出强大的自救力量。强大起来的翟小梨真正的成长在于精神的成长,她从盲目的寻找和寄托中停下了脚步,开始眼含热切,回望来路。因此,小说《他乡》是一部新时期中国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史和文化反思史。

沉重甚至有悲剧色彩的话题却写得轻轻松松,这才看出作家的本事——举重若轻。整个叙事风格亲切、温婉、清新。这是付秀莹特有的语言气质形成的叙事风格。总的来说,像聊天、倾诉、忆旧甚至对话,其别致在于,第一人称叙事不变,叙事主体有变。翟小梨是主要叙事主体,在翟小梨角度看到的另外几个家庭成员章幼通、章幼宜等,分别都有一章自述,既是对重要信息的补充和丰富,从他者到我,也是对判断和角度的颠覆,通过多声部合奏,完成对生活真相的探讨。

《他乡》的女性书写气质确实浓郁,作家似乎也不避讳,反而利用女性的优势,用感性的叙事写出了理性的思考,写出了女性的真正觉醒:摆脱附属,摆脱轻视,负责任地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小说对女性生命价值和生命意识有本质化的体认,让我看到了付秀莹笔下和身上具有其他许多女性作家所不具备的认知深度。

《他乡》也可看作《陌上》的后传。《陌上》里有个回乡省亲的姑娘叫小梨,小梨读书、考学,走出芳村,成为城里人。这个叫小梨的姑娘,在《他乡》,名字叫翟小梨。非常喜欢付秀莹作为一个作家的聪明和幽默,这样的安排,既形成了作家个人写作的体系性,也让故事和人物形象逻辑性、可信度、延展性大大地提升。从《陌上》到《他乡》,付秀莹建立了一个宽阔的空间——从芳村到S市,到京城;同时,也是时间的转移流逝。空间的指向,是文化。时间的指向,是命运。

从芳村陌上走出的小梨,走出《陌上》,走到《他乡》。对了,他乡的含义,一是地理学上的漂泊,离开了家乡,漂泊在异地,是空间和地理学上的他乡。二是心灵的漂泊,是文化差异、人性差别导致的孤独感。这两层含义都是这本书书写的内容。

是《他乡》,让我对付秀莹起了由衷的感佩。这个作家的身上显然蕴藏着火山式的巨大能量,一两部成功的长篇已经挡不住她的书写的爆发。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