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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也会有游到大海的一天”

来源:文艺报 | 张清华  2019年07月03日08:34

迄今为止我没有见过阿卓务林,但读到他的诗歌却有些年了。我印象中这批大凉山或者川滇高原上的彝族兄弟,大都有着黧黑而精神的面庞,有着热情似火、豪爽好饮的性格,不知道阿卓是否也是如此。高原的阳光还有山地的莽苍,给了他们太多与生俱来的诗意情怀,每当读到他们的诗,都意味着同时在阅读一部高原之书,一部山地丛林的壮观的自然之书,有着几许来自天上的神卷的气息。

阿卓务林也是如此。他的诗给我最强烈印象的,就是作为自然之子的想象与形象。他是一只鹰,一只从大山和丛林中来到城市上空睃巡,同时又依依眷恋着那世外自然和渺远天空的鹰,带着几分投入与犹疑、热烈与失落,也带着他隐秘的雄心和不屈的意志,带着孤独和被拒绝的经验,坚定而又矛盾地飞翔着、寻觅着。

这只有着与生俱来的乡愁的鹰,当然也有着锐利的目光、灵敏的嗅觉,有着一声不响的冷静,以及深不见底的智性与思考,但他仍然是一只有着孤单感的、浪漫本性的鹰。“一只鹰在城市找不到爱情/城市上空的烟雾射不进光芒”,“一只鹰的爱情如此雪白/犹如它素洁的羽冠一尘不染”,“一只鹰在城市张不开翅膀/城市楼房的缝隙照不进光亮”。他和城市之间还是有着格格不入的一面,他是一个城市的他者。

身份感对于诗人是重要的,常常它就决定了写作者言说的性质,阿卓务林的身份感是如此强烈,在许多作品中都表达了这种意识。在《火古昭觉》一诗中,他强调了故地和精神之根对于他的召唤:“……没有一条道路/不通向罗马/我却以我的方言赶路/惟恐激怒了母语/弯走万里路”,显然,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在召唤他,但来自祖先与血地的冥冥之中的标记,却更在无意识中等待和指示他。“火古昭觉”是彝语地名,为大小凉山彝族文化的发祥地。“罗马”构成了“昭觉”的远方,但这个远方与“母语”和“父命”比起来,还是那么的陌生。作为彝人的歌手,阿卓务林不止是一个身份的坚持者,也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思考者和求索者,这就像河流源于母亲般的土地,却最终要汇集着流向远方一样。

今人们通常已经不愿意承认抒情在我们时代的合法性,因为“我是谁”“写作为何”这样的问题已经大大困扰了写作者。浪漫主义者不容置疑的主体性,对于世界的神性认知,在现代以来受到了严重的质疑,所以诗人们在谈论写作时,普遍对抒情抱以警惕。但必须承认一点,在文化的边缘地带,在那些自然地理尚未完全去魅的地方,仍然有支持抒情写作的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当今中国的诗歌仍具有强烈的“文化地理”属性的依据。对于西南地区的少数族群来说,抒情写作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彝、藏、羌以及更多少数民族兄弟那里,自然、民俗、传统、语言、生存状况等等,依然是支持抒情诗的广泛根基。

在阿卓的诗中,我看到了这种抒情写作的脉系与构成。他自觉地增加了现代主义式的分析,甚至少许和局部的自我犹疑与颠覆,并且夹杂以“叙事性的中和”,因此使得他的抒情显得非常丰富,并不单一,更非单质。但是基于前文所说的那种强烈的“身份感”,他还是将自己定位于一个抒情诗人,一个属于大山的、族群的、有着祖先的坚定基因和文化使命的歌手。

当另一阵更大的风

从海洋刮向森林

黑马的翅膀被风吹断

黑马再也飞不起来

但它仍不死心

仍在用滚烫的蹄子

寻找飞翔的灵感

这是他的《黑马的翅膀被风吹断》中的诗句。这黑马来自其祖先或者神话,它一路飞奔而来,身上负载着祖先的记忆或者父母的嘱托,附体于这个年轻的歌者,让他在历经跌宕与挫折之后,仍然渴望奔驰和飞行。

令我感动的,是其中的一个类似“弥赛亚式的命运感”:这黑马既是无可推卸的“被选择者”,同时又是海子所自述的那种“单翅鸟”,所以便产生出“飞不起来”同时又“不死心”的痛苦与命运感。由这种冲突所带来的人格情境,构成了抒情的基础,同时也生成了某种现代性意味。从这个意义上,阿卓务林的抒情确乎接近了一种合理的境地。

还有魅性的问题,但这个问题非我所长,因为我对于彝人的生活缺少近距离的考察,实在谈不出有价值的话题。但我想与语言放到一起,事情或许会简单一些,因为某种语言方式,便意味着相匹配的生活方式。“以汉语书写的彝人诗歌”,这个奇特的构造让我看到两种东西的交汇,或者透过汉语看到那个依稀可见的异族兄弟,他们并不相同的想象方式与生存方式——

哦,那个人

操着叽里呱啦的彝语

刚刚从山坡上风风火火跑过去

像去追赶一次盟约

那个人,他是我前世的父亲

哦,那个人

穿着花枝招展的衣裳

刚刚从小溪旁嘻嘻哈哈飘过去

像去奔赴一场盛会

那个人,她是我来生的情人

前世的父亲、来生的情人,可能他们并不在一个时空中存在,但是在诗人的笔下,他们却如同触手可及,生存于同一世界,这是令人神往的。

但这似乎还不能说明语言与思维的张力,我必须借助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来强调“语言的物性”所带来的“异物感”。在阿卓的诗中,这类例子有很多,比较典型的是这首《渊源》:

子俄古火,古火年谷,年谷朴俄

朴俄底俄,底俄土惹,土惹土翅

土翅棉银,棉银棉基,棉基博底

博底勒伍,勒伍念暖,念暖阿素

阿素普低,普低克惹,克惹吉伙

吉伙皆布,皆布木惹,木惹阿卓

阿卓毕格,毕格金给,金给依品

依品萨金,萨金牧嘎,牧嘎比尔

比尔尼秋,尼秋布火,布火尔坡

尔坡泽蒙,泽蒙子冈,泽蒙子坡……

他们仅仅是一群绵羊,仅仅是只有我

和我的子孙们读懂的密码

他们只适合在我的牧场出生、成长

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惟有山岗上生生不息的风

世代传诵他们被草染绿的谱牒

坦率地说,我可能并未读懂这首诗,这些陌生的词语,或许是人名、或许真的“仅仅是一群绵羊”,甚至只是一些单纯的音节,我无法获知其中的意思,但它强烈地震撼了我,它们之间的铿锵而“无法辨认”,它们名字的与其说有、不如说形同于无,让我更鲜明地感知到“存在”本身的短暂和虚无。两种语言的杂糅几乎诞生出了一种新的语言,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种体验,也是无可替代的一种创造。

我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对话,两个具有不同族群文化背景的人,用同一种语言来抵达理解,中间既留有大片的空白,同时又有着兄弟般的亲和与神会,阅读变得神奇而美妙,语义也变得丰富而多解,真是一种珍贵的经历。

阿卓的诗令人欢喜,给人冲撞,有机敏又有执著。希望他能够有更多超越身份拘囿的勇气和自觉,面对传统的古老召唤时,能够以另一个更为强大和理性的现代主体,去激活和改造它,从而获得更多复杂而现代的诗意,并因之抵达“游到大海的一天”的那种宽广而自由的迷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