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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评王怀宇小说《谁都想好》:现实主义是一种逻辑

来源:《芒种》 | 张清华  2019年06月28日11:29

我对真正的现实主义写作保有一贯的敬意,但对于某些标榜现实主义、实则相当概念化的书写,则不得不持了些许警惕。甚至对业已流行化的关于“底层”的、问题性的写作,也都有些麻木。但王怀宇的这篇小说,却以它平实的叙述震撼了我,在某些方面超出了我的经验,以及忍耐力、承受力。

当然,并非是大波大澜,也没有撕心裂肺,甚至看得出还有刻意的压低,以及策略上的收束、收缩,在某些部分可以看出作者修改过的痕迹——比如关于警察刘志刚的描写,在小说的逻辑中,他不可能仅限于“失职”,且极有可能是参与犯罪和敲诈的一个角色,但基于种种忌惮,他被修改成了一个仅仅是有渎职嫌疑的人物。但小说中主人公的经历依然让人有种噩梦般的体验。读之仿佛在某一刻变成了主人公本人,被他荒诞而无助的悲剧命运所攫持,与他一起无助、愤怒、悲伤、懊悔,欲哭无泪。

令人钦佩的是小说的叙事逻辑:它让我再次确信,好的作品不是作家在叙述,而是小说的内在逻辑的自动绵延,这个故事的惯性在延伸。以此,人物获得了必要的性格逻辑,而性格即命运,人物也便有了命运逻辑,作品也因之而产生了美学的逻辑。一系列的命定都是源于这个逻辑。在我观之,该篇小说的叙事逻辑源于一个小人物对于卑微生活的不满足,而这正是其接下来一切悲剧的根源。赵平安是一个最底层的农民,如果他安于卑微,或许不会有这一系列的错误,他不该企望以写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以此带来了他的“不可承受之重”。他想感谢于他有恩、提携他作了文化站创作员的孙站长,但又苦于囊中羞涩,便想起了泼皮于大国欠他的工钱,遂趁着酒兴,私将正放肆啃食他家李子树的于大国的三只羊据为己有。照理说,这也可以认为是他的正当权利,自古中国人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伦理,之前于大国也曾承认欠他垒羊圈的一千五百元工钱,可以三只羊顶替,但皆因这都属口头契约,于大国随后矢口否认,公然告发和指认赵平安偷了他家的三只羊。

问题的症结恰恰就发生在这儿:假如派出所的警察刘志刚是一个明辨是非的角色,那么赵平安之前的权益就此便可以得到维护,于大国这样的痞子也可以得到警告和惩治,真相并不难辨别。但是刘志刚并未问清原委,而是不由分说将赵平安当作“小偷”抓了起来。不经任何审问和司法程序,处以六千元的罚款。这对于八九十年代一个底层的农民之家来说,不啻是一笔巨款。有理讲不清的赵平安因为这笔巨大的债务,陷入了不得不停职进城打工的窘境。他刚刚获得的一点点小文人的自尊,在瞬间付水东流。

显然,警察刘志刚所扮演的角色在这个小说里是不可忽视的,他所代表的公权力在这里没有扮演保护人民的角色,而是相反。小说刻意压低了他的负面性质,他在厕所里私相授受地接收了赵平安的罚款,之后还借故来到赵平安的家里,显示他或许正惦记着赵平安容貌姣好的妻子。我确信在这里出于种种考虑,作者对情节进行了“修正”。而就在他离开赵家的时候,恰逢从省城打工回来的赵平安进家门。两人狭路相逢,发生了言语上的冲撞。原本深藏冤情的赵平安,借助其小文人的那点自尊,同时也疑心和洞察了刘警察的不怀好意,遂在语言的冲突之余,以石子投击之,不料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被击中后脑勺的警察深度昏迷,而小文人则稀里糊涂地取下了警察的佩枪,并且在错误的逻辑上一路滑行至抢劫银行,酿成了震惊乡里的持枪抢劫的大案。

至此,赵平安的悲剧已然不可挽回地滑向了噩梦般的深渊,他背负巨大的罪名锒铛入狱。出狱归来时,已是时过境迁的十几年以后,他变成了另一个地道的老人,那点儿年轻时代的“文学梦”早已化为了泡影。

小说令人唏嘘的故事,生动地传递了这样一个思想:底层如何脱困?底层出身的文人又如何可以走出命运的荒诞?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更是一个哲学或精神现象学的问题。梦是美好的,但逻辑是坚硬的,命运是喜欢开玩笑的。

显然,该小说的动人之处,在于它深刻地解释了社会生活中的某些悖谬,一个小人物的进身之阶如何得以铺展,社会生活的内部路径如何才能畅通?这小人物的命运如何才能实现自我的把控?行路难。

还有法律社会的构建,这也是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所在。来自底层社会的权力与伦理结构的缺陷与障碍,对于公平正义的阻遏力不是一星半点,要想改造这个结构,亦难。

令我倾心的还是小说的叙述节奏,一步步,一环环,人物由希望陷入了窘境、绝境,这个过程犹如游戏,犹如噩梦,不由自主,无法挽回。这个过程是熬人的,也是服人的。它体现了一个成熟写作者的耐心和“狠心”,把控人物命运的戏剧性能力。

当然,问题并非不存在,小说在关于刘志刚等人物的描写上有闪烁其词之嫌,在写实的基础上还可以强化一点点寓言的意味,因为现实感的有余和寓言性的不足,使这篇小说的哲学意味尚未成形。

我要对批评家李洁非和诸位的文字表示钦敬,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深入揭示了这篇作品的奥秘。同时也全面地解析了王怀宇小说写作的道路、特点,其“平安黑土系列”的贡献。他们对文本的解读深入且内在,见解机警而深湛。像王怀宇这样的作家,构成了我们时代写作的根基,甚至某种程度上的栋梁。因为他们更加贴近社会的底部和根部,所感受到的小人物的生存与创伤也更为真切,关注他们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责任,批评家没有权利可以视而不见,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