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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的《艾约堡秘史》:对现代生活的重新理解

来源:谢有顺说小说(微信公众号) | 谢有顺  2019年06月26日08:38

小说是活着的历史,它保存着日常生活的具体形态。那些每天都在发生、流逝的日子,是文学书写最重要的内容,也是人类精神永不破败的肉身。然而,时间越迫近的生活,越难写好,以致多数作家热心于写家族史、战争史或宫斗史,而有能力把握好当代现实的,不是太多。即便是写当代,写得较有光彩的,也多是普通小人物,另外一些层面(比如富裕阶层)的形象却很少。张炜的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通过淳于宝册这一形象的刻画,写出了另外一些人物类型的生活日常与精神脉络。

主人公淳于宝册生活富裕,公司业务涉及金矿、地产、贸易、渔业等,居住在豪华舒适的艾约堡里,饮食起居皆有专人照顾。在普通人的想象中,这样一个“土豪”,生活中一定隐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秘史”二字,也确实吸引了读者的眼球。但张炜以淳于宝册的感情故事为线索,照见的却是现实中的一些重要侧面。

淳于宝册青年时代经历了亲人离去,四处辗转讨饭度日,还被抓进监狱做苦工,可以说是吃了许多苦。“艾约堡”来自“哎哟”二字,山东方言里的“递了哎哟”,就是被人殴打跪地求饶所发出的声音,如淳于宝册自己所说:“那是绝望和痛苦之极的呻吟,只去掉了那个‘口’字。”淳于宝册无法忘怀那些痛楚的记忆,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取名“艾约堡”,以提醒自己不忘过往。作为狸金集团的创立者,他是善良、充满同情心的大老板:听到矿难死伤员工的细节会禁不住流下眼泪,并坚持追究总经理的责任;他是天分很高的文学少年:少时读书就在校办刊物、发表作品,大半生嗜读,拥有极为丰富的藏书;他是虚荣的作家:把自己平时兴之所至的言论交给秘书处分类整理,扩充成一大排“烫金仿小牛皮的棕色精装书籍”;他也是专断、霸道的总裁:给员工限定时间完成开发小渔村的计划,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这是一个复杂、多面的财富拥有者的形象。

然而,淳于宝册每年秋天都会犯一种叫“荒凉病”的病症,这种病来势汹汹,可将一个体力充沛、生机勃勃的人击倒。这个不满六十岁的集团总裁,得病之后“臃肿虚弱”,一夜之间“仿佛变成八十岁的老人”。小说多次写到淳于宝册没有犯病时的身体,健康饱满,像一头鲸鱼或海狮,充满不可思议的能量,与生病之后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与其说“荒凉病”是一种肌体的病症,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匮乏。给淳于宝册治病的老中医一语道破天机:“现在的病根儿说到底是‘人心不古’……名利声色一旦动摇人的心志,就得用大力去震慑。”这“荒凉病”的病根,得从内心深处去寻找成因。作者借此探究的正是财富激增的这几十年,人们有了财富之后怎么办的问题。也许外面的喧嚣退去之后,大家才会发现,精神的富有、心灵的满足、爱情的慰藉、尊严的建立才是最重要的。

淳于宝册正是历经了欲望的沉浮,才有了对生命全新的领悟。在他身上,可以看见一个时代的变化——在反思中前行,在各种挫折的体验中积攒善意和美好。当一个人重新相信爱、相信正义,就意味着他开始重新出发。绝望从哪里诞生,希望也从哪里准备出来,那些闪光的心灵碎片聚拢在一起的时候,同样会焕发出坚不可摧的力量。

矶滩角的村头吴沙原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机会留在北京却选择回到自己的小渔村,并且以一腔热情带领村民走向致富的道路。吴沙原高大、坚毅,他坚守的道德抱负,让人想起张炜在《古船》里写的隋抱朴。他们都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寄托。面对矶滩角未来的命运,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合并之后有多少拆迁补偿款,而是合并后村民如何生活以及渔村的文化传承。“他们交出了祖祖辈辈过活的地方,马上要拍拍屁股走人。用不了几代,谁还记得有这两个村子!……穷是暂时的,土地是永久的,你们把土地从他们脚底下抽走了!”吴沙原的呐喊,有无奈、愤怒,也有一种珍贵的坚守和情怀。他知道,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失去土地意味着什么。诚然,村子没有保住,农田变成了高楼大厦,渔村变成了高档游艇会所。但也必须看到,城市化进程带来了很多需要面对的新问题,但也敞开了不少机遇。一味地固守旧有的生活方式和土地情结,可能也是一种落后的观念,毕竟,人类的发展不能只是回望,也要前瞻。生活的环境、形态发生变化了,任何人都不可能站在原地不动,他必须与时代同行,在传承中创造,在痛苦中升华。矶滩角的命运,是改革的阵痛与新生;吴沙原的抗争,是坚守,也是对现代生活的重新理解。

与其哀叹一种生活的消亡,还不如为一种新生活再造希望。

从早期的《古船》《九月寓言》,到《你在高原》系列,再到最近的《独药师》和《艾约堡秘史》,张炜一直在追问道德与理想之光的存在。与之前小说不同的是,《艾约堡秘史》里的道德理想,不再是如野地和高原般的诗意存在,矶滩角也不再是可以避世的乌托邦。作者显然有了更加坚定的直面现实的勇气。逃离与缅怀,多半是一种苍白的思乡病,并不能有效地应对剧烈的现实变化。轰隆隆前进的推土机也许非常刺眼,但它并不都是罪恶的,正如牧民下山、渔民上岸、农民进城,告别过去的同时,会有痛惜,但也会有现代生活带给他们的便利和惊喜。

现实的纷繁复杂,也许正是现实的希望所在。

神化一种古老的乡土式审美,并以此来批判、对抗现代化进程,是简陋而无力的;真正睿智的作家,不能光抒发一种空洞的文化乡愁,而是应该回到内心,让人物在时代的各种喧哗与裂变中站立起来。在重建一个故乡的过程中,更需要重建的,是丰盈的内心、坚定的信念,以及任何挫折也无法让他停下脚步前行的韧劲与激情。《艾约堡秘史》所隐含的这个主题,值得深思,也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