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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音:《尾随者》之外的闲谈

来源:《花城》 | 默音  2019年06月25日08:49

对我来说,谈论一篇小说的生成,也就是所谓的“创作谈”,是困难的。

一则故事的起源往往并非单一,就像《尾随者》中提到的“四国遍路”,也就是巡礼日本四国岛上八十八所寺院的旅程,其源头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空海大师曾在四国创立灵场,巡礼既是纪念,也为求佛心与证道;有人说八十八所的参拜原本是室町时代的僧侣修行,其路径传到民间,从三十余所逐渐增加,在江户时代终于稳固为现在的路线。

遍路有许多走法,正如故事的读法多种多样。在四国,既有用脚丈量全部一千三百多公里的步行遍路客,也有参加旅行团、上车睡觉下车打卡的遍路人,两者同样可以获得八十八家寺院的印张与朱印,最后拿到“通关文牒”——步行者另有一份证书,证明了跋山涉水的艰辛。还有些游客只想体验一程,走那么一两处。总的来说,乘车的体会大概不如步行,不过,走得短,感受未必就浅。

说了这么多,仿佛我曾经走过四国遍路似的。事实上,我对遍路的了解全是间接。两个朋友在2018年的春季和秋季,分两次花了全部四十多天走完了全程。另有两个朋友参与了前半程的一段。因为有语言上的便利,我为她们定了路途的住宿,有时也帮着查询一些信息。在其遍路途中,我从微信群遥遥关注着每日的进展,还偶尔用谷歌街景功能窥看她们行经的小镇风景,因此被那几位笑称作“云遍路”。

我们身处的现在,物理距离与时间在各种高科技的作用下失去了深与远,任何人都可以借由别人的文字、照片、即时发到网上的视频等,分享某种体验,某个瞬间。我们太过习惯建立在即时通讯工具基础上的对他人体验的汲取,很少记起,就在不算太久远的过去,经历的传递基本只发生在好友和熟人之间,要等到远行者归来,借小聚的机会,才能听其讲述见闻。至于眺望陌生人的经历,如果是在早于“微信时代”“自媒体时代”的“博客时代”——现在说来仿佛许久之前,其实只隔了二十年光景——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往前推,就只有见诸报章书籍的少数人的记录,成为被传播的素材。

不觉间我们已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任何人都可以记录,分享,写下感想,议论,打赏。经历成为一种消费品。

读到这里,也许你会说,间接的体验怎么可以与实际经历相提并论?

而《尾随者》就是一个二手经验吞噬并覆盖了一手经历的故事。小说中的“我”名叫李茗,拥有一个不算大但足以赚钱养自己和两名助理的亲子公众号,推送的是“我”和儿子松果的日常。随着故事的进展,公号背后的现实逐渐浮现,“我”并不是带着儿子的单身母亲,一条条更新,汲取的是身边最熟悉的某人的经历。

当人们讲述一些不是特别容易启齿的事,可能会这样开头:我有一个朋友……

《尾随者》中的李茗则以“我”开头进行讲述,在其精心构思的推送中,朋友郑沐如的生活变成了“我”的,郑的儿子也同样。为了应对读图时代的读者们,李茗采用了插画的手段,毫无破绽。广告客户也毫不怀疑公号背后是个单亲妈妈,向她抛出各种好处。

坐拥阅读量带来的收入的同时,“我”患有心理疾病,失眠,多梦,常常疑心被人跟踪。在心理医生面前也无法做到坦白,不仅因为“我”的公号建立在谎言上,就连与郑沐如的友谊,也同样基于谎言。抄袭另一个人的生活作为自己的,发在网上,看起来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暗藏的起因则始于更早以前。那时,“我”与郑沐如不到二十岁,邂逅于对未来茫然无措的青春期。郑沐如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一次又一次,“我”只能捡拾她不要的碎屑,而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为了生病的郑沐如,李茗辞去收入丰厚的工作,照顾郑沐如和她的儿子。李茗用第一人称将郑沐如作为单身母亲的体验发在网上,拥有了大批的粉丝,在流量即金钱的年代,等于是获得了生活之本。两个女人的关系被重重的谎言掩盖,历经多年纠葛,最终,连“我”也无法分辨,对她仅仅是妒忌,是羡慕,还是“我”真的渴望成为她。

一个公号抄另一个公号,一个视频主“借鉴”另一个视频主,网上常见。李茗和郑沐如之间发生的,要复杂得多。如果仅仅以故事中的现在时作为背景,将只能断章取义地解释为“抄袭”,只有将时间的尺度拉回到她们初见的上世纪末,位于浦东摆渡码头附近的红茶馆,一个女孩对另一个的悄然注视,才能多少窥见那背后的重重烟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女性之间的关系,有时不是一两个词可以定义。读小说的趣味在于体会人的复杂性,写小说其实也同样。作为一个写了二十多年但产量不高的小说作者,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养成“提纲先行”的好习惯,所以经常是写着写着恍然发现,原来故事中的人物有过如许纠缠,因此有了后来的种种。

再回到之前的讨论,二手的、间接的经验,真的能越过那道先天的障碍,抵达“我来过我看过我经历过”吗?

悲观地说,我认为是有可能的。当VR技术发展到未来某个阶段,公众号乃至短视频之类,将会像从前的博客一样成为“前浪”,消失在后浪的泡沫底下。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坐在家中仰望四国的庙宇,环顾那些人迹寥寥的寂静山林。到了那时,文字的价值大概会进一步衰微,我所从事的行当也将被推挤到角落的角落。

但不管哪里,实际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总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在好友们完成四国遍路的第二年春天,我和她们一起去到德岛神山町,拥有温泉和樱花大道的乡镇靠近八十八所的最难关,第十二所摩庐山烧山寺。朋友指给我看她们曾走下的幽深山路,讲述翻过三座山的艰难,恰好在那时,一名背着遍路斗笠的男子从烧山寺方向沿着乡村道路走来。虽然走在水泥路上,他像是跋涉在无路之路,满身的落魄如同被冰雹打过似的。朋友笑道,又一个刚被烧山寺虐过的。

时间比朋友们去年的遍路晚了几天,按理该是春光最为明媚的时节,然而2019年的日本全境遭受了少见的倒春寒,有些地方樱花刚开,暴雪重来,早已卸下雪链雪胎的车辆寸步难行。神山町也冷得超乎预期,我们带的衣服差点不够。离开神山町的时候,在公交车上遇到那天下山的男子。公交车停在第十三所大栗山大日寺附近时,我们都以为他会下车去参拜和盖章,男子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是什么让人中途放弃了遍路?他还会再来吗?那背后肯定藏着故事。作为小说作者,不由为那份神秘隐隐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