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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白:以缓慢以沉着,抵御荒凉

来源:《十月》 | 曹霞  2019年06月20日08:55

2011年,草白的《木器》获得了台湾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对于这篇小说,她和她的评论者都不介意谈及其青涩、幼稚、视角的不合理、技巧的不成熟。今天,面对着《欢乐岛》和《一次远行》,我们会发现,那个技艺不够圆润的草白已经被一个节制、客观、裁剪恰当、艺术感很好的草白所代替。她的叙事变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作家如何通过写作的自我训练和教育,掌握了进退得当、张弛有度的小说艺术。经由那些精心打磨过的灰白淡静、简洁凝练的字词切面,她轻盈而又不乏力度地控制着自我与世界、与他者、与事物之间的距离。

一个从《木器》就开始存在着的主题在草白此后的小说中一直草蛇灰线地逶迤着。她毫无困难地逾越了年轻作家所钟情的个人化的写作界面,直接切入了文学之永恒元素的表达:爱欲与情感,生存与死亡。《欢乐岛》里,一对出轨的男女在重复了往年的路线后登上欢乐岛死于非命。《一次远行》中,妈妈在一个名叫离浦的地方遭遇沉船。这两篇小说都涉及死亡,这在草白的其他小说中也多有表达。她通常会让人物在日常生活实践或他者的记忆中走过长长的“甬道”,然后缓慢地抵达死亡,如《我们的声音》中的车祸,《墙上的画像》里去世的父亲,《土壤收集者》中将自己深埋进土壤里的父亲。我们不妨说,作者所执念、所讲述的是生死问题。围绕着这一终极命题的所有远行和羁绊,是她目力与心力的聚焦。人间情感的积攒、飞扬、沉淀无非都是在为这一时刻而准备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草白的小说更接近于存在主义哲学。当然,与棱角硬朗的哲学相较,她更多了几分面向人世的饱含痛楚和柔软的打量,多了几分明知世事荒凉却还要以缓慢以耐心相抵抗的沉着。

《欢乐岛》和《一次远行》均指涉非常态、非常事。这意思是说,小说所叙之事不再是日常生活整齐划一、百无聊赖的轮回,相反,它们是平凡生活的逃逸,或者说是与之进行的决绝断裂,因此有着密度极高的戏剧性的美学冲击。但草白似乎不看重于此,她有意回避那些具有可读性的戏剧化变奏,着力于向“内”、向“深”处探掘,这种取舍来源于草白的叙事观和价值观。她说:“在现实生活越来越无味,越来越趋于同一的时候,我回到了内心。”“作为人性深处一名执拗的挖掘工,我们最终所要写下的东西,不是故事里的欢愉或悲愁,而是灵魂深处的战栗。”因此,如何在非常态事件中铺陈出“人性”和“灵魂”深处的万千褶皱,观看并倾听那儿荡起的涟漪和回声,是草白一直探索的。

《欢乐岛》有两个不同的视角。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女人从自己的内心观察出发,讲述与男人在登上欢乐岛之前的“鸯梦重温”。与通常的出轨事件表达的热烈迷醉不同,女人的讲述可谓心不在焉,她与男人的相处也不再融洽。从她的内心深处涌荡出了种种反感和抵抗的情绪,提醒她这段关系的龌龊和不堪。可以看出,这一次,这对曾经连续交谈过数小时的伴侣不复往日的亲密与默契。他们各怀心事地在车上沉默、在农家乐用餐,共同面对老板娘不怀好意的似笑非笑,为要不要再去那个丑陋可疑、荒野般寒冷的房间而博弈。小说的后半部分,叙事的视角发生了转换,通过船夫的角度讲述他如何将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送上了湖心岛。由于男人包下了他的船,所以船夫专程等待他们返航,但一直不见他们回来,等他到岛上时,发现了一桩命案。

作者通过不同层面的讲述,将我们一步步从“不洁”的开端带向了惊悚的结局,但这惊悚并不是为了渲染“悬疑小说”“侦探小说”的叙事效果,而是为了呼应前半部分发生在女人内心深处所有无助的挣扎与拒绝。这个结局来得如此干净利落,与那些缠绵、胶着、博弈的心理过程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淡淡的悲意与凉意沁于其中。

如果说《欢乐岛》里的死亡事件是终结的话,《一次远行》里的死亡事件则是开端,是叙事的驱动力。小说通过家里后辈的视角,讲述长辈的经历。这种视角比“故事内叙事者”所处的位置更加边缘化,所产生的美学效果也更为清淡简练。在母亲离世的二十年后,父亲和舅舅们决意坐船去她当年遭遇沉船的离浦。与《欢乐岛》的“故事”或“事故”型描述相比较,《一次远行》更像是节奏徐缓、情感清澈、余韵悠扬的诗行。小说的诗性主要来源于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远行是无目的、无意义的。父亲和舅舅们的目的地虽然是离浦,但他们并不知道到那里之后要做什么。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河面结冰,船没有办法继续前行,他们最终并没有抵达离浦,半路无功而返。一个颇有意味的提示是,当大舅得知无法前往离浦时,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天气那么好,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远行的初心与结局背道而驰。

第二,远行被不断介入之事所充满。当父亲和舅舅们决定出发时,那个“在路上”的历程被不同的事情所干预、所填充。先是舅舅们在上船之前喝得大醉;然后是父亲清醒地立于船头感觉到妻子青翠如旧,感觉到时间正在向往事深处一寸寸回溯;之后是黄昏时一行人投宿于父亲的朋友家,主人备了羊肉和芳香四溢的美酒;次日午后他们的船搁浅,一对男女突然出现,帮父亲和舅舅们将船从山石缝里拖出来,沉默如哑巴地目送他们远去;在这之后,小舅忽然发起了高烧,二舅被留下来照顾小舅,只有大舅和父亲继续前行。“远行”成为一个吸附着、裹挟着各种意外事件的非其所是的复杂叙事体。

第三,远行是伴随着对往昔的追忆与讲述而发生的。上路之后,关于父亲和舅舅们为什么有这次远行的原因一层层地展露出来。原来,母亲当年为了躲避计生检查,在坐船回海边娘家的路上不幸罹难。自那之后,父亲的生活完全改变了,直到三个舅舅找上门来。关于母亲出事的原因、经过、惨烈结局及其痛苦的影响,都经过作者细心的拆分,被小片小片地镶嵌到这次远行之中。一家子长达二十年的生离死别也由此一点点地展现出来。

《一次远行》通过语言传递出来的诗性,稳定地承托着多年以前的意外死亡与多年以后的执意寻找,不疾不徐、着墨均匀地布列着关于爱与生存、丧失与寻找的寓言,使之构成了一个颇有内涵和反刍性的文本。当然,还有那些草白极为擅长的风景描写,如“他的心情在流水声中得到平复。两岸静止的青山、稻田、屋舍、厂房,缓慢地后退”,“冰上的光线强烈而耀眼,白色的光欲要刺破冰面,然而做不到,就加倍返照到人的眼睛里”,等等,都以细腻而质感的笔触,将远行之事烘托得如一首清淡之诗,一幅淡墨山水画。在大片的留白之下,蛰伏着丰富的心灵界域与情感维度。

两篇小说中,我更钟情于《一次远行》,或许是因为它所涉及和覆盖的命题比《欢乐岛》更为辽阔,也更具有形而上的诗性气质。能够在“微小”的切面上演绎风起云涌,在“当下”的坐标图上钩沉出“历史”的气象万千,一向是我看重的叙事能力。当然,也不得不说,这两篇小说都属于比较“轻”的写作,这也是草白的特征。我以为,以她的天赋、灵性、刻苦和领悟,她的叙事品格应该还能够更有重量,她朝着荒凉的抵御还能够更加地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