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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的《补血草》:苍凉与温馨

来源:《十月》 | 徐勇  2019年06月18日08:39

就小说内容而言,《补血草》讲述的并不是一个多么动人或多有新意的故事,但却给人以感动。这可能要归功于作者尹学芸讲故事的能力和叙述上的节制。一个本无太多波澜亦不曲折的故事经她之手随意点染,转瞬之间,立马变得摇曳多姿旖旎动人,这就是叙事的魅力。小说所采用的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而非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即是说,叙事视角在谁身上,我们便只能知晓这一视角人物的一切:他的内心所想和他的所见所闻。但这种限制视角又不是贯穿始终的,而是移动的,服务于叙事和故事情节的推进,即是说,我们读者并不总是被限制在某一固定的视角内,随着叙述视角的转移,我们所知道的也发生相应的变化。与这样一种限制视角相伴随的,是小说中的叙述交待语言也都尽量限制在视角人物的视角内,客观而克制。小说伊始,女投递员屯屯在回老家探望生病的父亲前去向一个叫桂二奎的邮政银行行长辞行。故事发生在办公室。小说叙述相当节制,我们只知道进门时屯屯相当紧张、拘谨,出门时则心里懊恼、怨恨和羞愧。至于她为什么要去辞行,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们似乎是兄妹关系,但两个人的关系却很淡泊,隔膜得很。这就是第一部分。从屯屯的眼中,我们得出的印象是,桂二奎冷漠、理性、克制且官气十足。但事实如此吗?并不竟然。这是我们从屯屯这一视角人物得出的印象。一旦转入桂二奎的视角,我们发现,他的内心的波动和矛盾,并不比看似感情外露的屯屯程度更低。他看起来冷漠,其实内心情感丰富。只是因为他擅长表演和懂得约束自己,所谓适可而止。他懂得外露的感情和隐藏的感情的区别,外露的是需要展现给他人看的,而隐藏的则专属于自己,需要小心呵护或独自承受。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一种“分裂”的性格呢?这些都与他的身世之谜有关。他并非朝夕相处的父亲所亲生,他的父亲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远在北疆的陶子晟,也是屯屯的父亲。家庭的丑闻,阻止了他进一步靠近同父异母的妹妹,相反,却是尽一切可能的疏远和淡漠:他甚至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屯屯放逐到他下辖的一个邮政所。小说的开头,就是在这样一种疏远淡漠的兄妹关系的背景下展开叙述,我们不明所以,但又充满好奇,而叙述者却似乎想要吊足我们的胃口,正所谓欲擒故纵,偶尔透露表明秘密的蛛丝马迹,但更多的时候是说一半藏一半,小说叙述正是在这种半明半暗的叙事进度中向前推进。故事的起承转合,在桂二奎从数千里之外来到屯屯的父亲也就是他自己的父亲的病床前,才彻底揭开。

显而易见,尹学芸很会讲故事。一个秘密,或者说包袱,若隐若现,直到最后才抖落,这种抖落是与感情的发酵和升温彼此关联的。感情达到一定程度,秘密也就顺理成章的解开。但若以为尹学芸只是在讲述一个略显老旧的故事,那显然是误解作者了。尹学芸的小说之所以特别打动人心,除了作者会讲故事外,还与小说中弥漫其间、呼之欲出的历史感密不可分。这在她的其他小说,诸如《李海叔叔》等中都有呈现。尹学芸无意去重写历史或反写历史,她并没有这方面的冲动,她只是借历史作为背景以此来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她那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厚度和深度,仅仅在现实的维度上是无法完全展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放在或置于历史的纵深的脉络里,凭借岁月和阳光的交融打磨,使其彰显,持续发酵,然后醇厚与劲道尽显。在她那里,历史虽然可能会是无情的甚或坚硬生冷,充满着血与泪、苦和痛,但也正是这种沉重和它的不可化约,才更加凸显出人与人之间看似冷淡实则暗潮涌动着的感情的重量。她立意要从历史深处打捞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来路与去路,从这个角度看,她的野心不可谓不大。

这种历史感表现在《补血草》中,是父子两代人间的隔膜、不解与和解的情感结构。桂二奎不仅是对生父隔膜,对其养父(名义上的父亲)也是始终充满敌意和审视。这种隔膜的存在,客观上成为横亘在现实和历史间的不可跨越的桥梁:他无法理解父亲(不论是生父还是养父)的一切,自然也就无法理解父亲浸染其中的历史。父辈响应国家“支边”的号召远赴新疆“建设新疆”,其中饱含的太多的艰辛、不堪与无奈,是他们所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更不用说还涉及到三个家庭之间的感情纠葛,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历史的沉重与凝重和父辈们之间感情的粗粝与质直相交织,这种混沌和鸿蒙是子辈们所无法体会也不可能理解的。其集中表征和象征就是存在于他们心中的打幡情结——死后一定要有儿子打幡,否则死不瞑目。这样一种充满蛮横气息的“陋俗”和执念,其彰显出来的是“第一代支边人”不甘且无悔的悲情。小说最后桂二奎在父亲葬礼上的一声“爸爸,一路走好”,其所显示出来的是以亲情作为纽带所实现的历史和现实的和解。可见,这篇小说虽然写的是亲情,但使得显得厚重的,却是历史。是现实深处的历史,才使得这部小说格外显得苍凉浑厚,看不到这点,便可能是对尹学芸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