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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谈谈童话作家的想象力

来源:文艺报 | 陈诗哥  2019年06月17日09:02

什么是人类的想象力?这其实是非常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在文学艺术领域,想象力就是这类精神创造物的基础生命力,是一种对创作者、研究者、读者而言都永远充满了魅力与召唤力的存在物。儿童文学是特别强调想象力的特殊文类,这是由其服务对象儿童的思维方式与童年精神特质所决定的。作为成人的儿童文学作家,能否自觉认识、呼应、飞扬童年的想象力,是对其创作的一个基准的考验,也是巨大的挑战。

陈诗哥是我国当下青年童话作家中的杰出代表,他不仅有丰富的、多样化的创作实践,更对童话本体有非常自觉的反思。他在本期推出的文章中所谈的童话作家的想象力,既让我们形象直观地感悟到想象力的具体形态,更深目的在追寻想象力的源头、出处,以及想象与现实和谐与理性的关系的建构路径等。“儿童文学的想象力究竟是一种什么能力?”这是“新时代儿童文学观念及变革”栏目提出的一个美学问题,期待更多专业人士参与讨论深化。

——李利芳

“向上跌了一跤”

美学家朱光潜的名篇《朝抵抗力最大的途径走》对我的童年产生过影响。朱先生在文章中说:“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言下之意,是不要偷懒,要有意志力。这是对的。问题在于:如何朝抵抗力最大的途径走?

地球上最大的抵抗力,要数地心引力。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受其限制,这便是我们的生存处境。这种处境构成了现实主义的基础。但有一种人是例外的,那就是童话作家。美国童话诗人谢尔·希尔弗斯坦在《向上跌了一跤》里说:“我给鞋带绊倒,/向上跌了一跤──/向上跌过屋顶,/向上跌过了树梢,/向上跌过了城市上面,/向上跌得比山还高,/向上跌到半空,/那儿声音和颜色交融在一道。”这就有趣了。在现实世界里,如果摔在地上,屁股肯定会很痛,但在童话世界里,诗人凭借杰出的想象力,轻轻地改变了重力的方向,原本向下跌跤,就变成向上跌跤了,可谓四两拨千斤,妙不可言。

在童话世界里,凭借想象力改变地心引力的例子,数不胜数。如古希腊神话里的飞鞋、《一千零一夜》里的飞毯和飞马、中世纪巫师们的扫帚……上述这些神奇事物,凭借的还是某种神力、法术,或支付高额的金钱。不过到了现代,这些神奇事物开始变得日常了,如《馅饼里包了一块天》里,老婆婆做苹果馅饼,谁知天上掉下一角落在了馅饼上,馅饼就飞了起来,老太婆、老头子、小猫、山羊等便有了一趟天空之旅。不过,到了成人文学作家的眼中,这些想象却变得既轻盈又沉重,卡夫卡在名作《骑桶者》里述说了一个穷困的人,因为煤用完了,眼看熬不过冬天,便骑着木桶去向煤店老板借,他以为他骑桶的“壮观”一幕会感动煤店老板,谁知被老板的婆娘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最后,他只好“升上冰山区域,永远消失了”。在这篇作品中,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桶”这一形象,与飞鞋、飞毯、飞马、扫帚这些相比,桶的形象有些奇特,它并非轻盈之物,有些沉重,可说是现代重负下的变异,这提醒了我们:无论想象如何轻盈,沉重的现实依然是我们首要的处境。

说到想象力,中国作家也不甘落后。在《水浒传》里,号称“神行太保”的戴宗,他把四片神行甲马拴在腿上,念起神行术,也能日行八百里。不过,施耐庵毕竟是一位小说家,戴宗虽然笨拙一些,但终究是可爱的。中国最伟大的神话作家吴承恩则不同,在《西游记》里他只借助一片云,就让孙悟空一个筋斗飞行十万八千里,极尽潇洒。

什么是想象力

通过上述例子,我们大概可以感知到想象力的概念。有些人在算数上算得很快,快得惊人——但这不是想象力,这是运算力;有些人一目十行,或过目不忘——但这不是想象力,这是记忆;有些人推理很强,理解能力叫人拜服——但这也不是想象力,这叫智力。想象力是一种尝试改变地心引力、克服现实惯性的力量,可以说是一种创造力。千百年来,沉重的现实压弯了多少人的腰,催落了多少人的眼泪,但同时又萌生了多少神奇的诗篇,这些诗篇正是诗人们试图改变重力的见证。

想象力不是作家的专利,科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设计师、园丁等都有其独特的想象力。远古时期哲学家们的学说,固然得益于细致的观察、缜密的思辨,但更多是受想象力的指引。如古希腊被认为哲学从其开始的泰勒斯认为:万物是由水做的,大地是浮在水上的;又说磁铁内有灵魂,因为它可以使铁移动。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不过,如果我们把这些观点抽取出来,倒可以写成一篇篇极富想象力的童话。

与其他作家相比,童话作家更天然地接近想象力,童话作家虽不是儿童,但保存着部分儿童式的思维,那便是原始思维。19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出,原始人对世界的反应是一种独特的、富于诗意的、生来就有的诗性智慧,他把这种智慧称为原始思维。在某种程度上,儿童也被称为原始人,儿童有一种特殊的思考方式,主客不分,万物有灵,天马行空,蓬勃向上。这是一种诗性逻辑,涌动着儿童特有的天真、幻想、憧憬、灵性和自由,充满了自由创造的精神和人性萌动的智慧。

这让我想起莱特兄弟发明飞机。莱特兄弟受飞鞋、飞毯、飞鸟的启发,更重要的是凭借对机械的研究,发明了飞机。这是一种作为知识工具的想象力。但如果问飞机为什么能飞起来,我们成人固然有答案,儿童则可能会说是“因为有空气和勇气,它就能飞起来”(朱自强语)。飞机的起飞需要空气我们都知道,但需要“勇气”未必想到,而后者直抵问题的核心。这就是儿童的诗性思维,我认为是一种朝向世界灵魂的想象力,万物有灵的观念即来源于此。

童话作家秉持的正是后一种想象力,因此也可以说童话写作是一种朝向世界灵魂的写作。这时候,我想起古希腊神话里的赫尔墨斯,他正是上述飞鞋的主人,因此成为众神的使者。据考究,他还是古埃及透特神的原型。透特是一位鸟头人身的神,除了是智慧之神、月亮之神、数学之神、医药之神,他还是写作的发明者,传说《亡灵书》就是他的作品。一来,鸟是摆脱地心引力的象征(在古人看来),是飞鞋、飞马、飞毯乃至飞机的原型;二来,从一开始,写作就与神话(童话)产生了密切的关系:童话不仅是朝向最初源头的写作,还是朝向最终结局的写作。

儿童的创世

我对最初的源头充满了强烈的兴趣。关于最初的源头,人们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答案,有宗教的、神话的、科学的……我认为最有想象力的答案是《圣经·创世记》:“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用语言创世,与盘古的开天辟地迥异,前者轻盈,后者沉重,前者简洁却又充满魔力,后者辉煌又充满意志力。至于上帝如何用语言创世,这是上帝的秘密,给我们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古人懂得语言的魔力,便发明了一个同样简洁的成语:“无中生有”。我以为,作家写作是对上帝用语言创世的模仿。

我甚至认为,就其想象力而言,儿童不啻于一个小小的上帝,儿童天生对于宇宙的起源、“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去哪里等问题充满兴趣,并会给出自己的答案。美国心理学家奥托·兰克说,神话中的创造“只有在儿童时代的活动以及无法制止的想象力的丰富中才能被发现”。与成人相比,儿童并没有受到太多传统观念的束缚,因此易于释放想象力和创造力。

儿童的想象力可能会天马行空,但往往雁过无痕。童话作家不能停留在此层面,他需要从这些想象中发现逻辑,建立联系,然后把自己的观点隐藏在这些想象的背后。受儿童的启发,我开始了“儿童创世”系列写作:在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在煮粥,咕噜咕噜煲了上万年,小男孩打瞌睡,有一天粥爆炸了,于是,米粥到处飞溅, 一粒米膨胀成一颗星星,一锅粥就连缀成满天星斗,宇宙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关于这个,我是有证据的:一、满天星斗看起来的确像一锅粥;二、天上的北斗七星原是小男孩喝粥用的勺子;三、天上有个星座名叫天炉座,原是小男孩煮粥用的炉子;四、天上为何有一条银河?它们原是被炸飞的粥水重新凝聚而成的;五、科学家们认为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但科学家们似乎不知道,这场大爆炸是因为一个小男孩煮粥而爆炸了。我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它们没有脱离我们的日常印象,但说的又是宇宙中最让人惊奇的事情。这正是我希望的事情:我希望书写日常之奇和奇之日常。

与其他创世神话不同的是,这个故事的创世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鬼斧神工,而是诞生于一个小男孩的无心过错。众所周知,由于儿童文学的特性,儿童文学曾被赋予过多的教育性,容不得半点过错。实际上,儿童尤其幼儿的想象并没有附加多少道德判断,这是成人的事,儿童的想象之所以能被释放出来,一是因为天真无邪,二是因为乐趣。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宇宙,一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宇宙。

想象与现实的三重关系

在最初源头和最终结局之间,便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漫漫历史长河,是我们无法脱离的生存处境。因此,现实与想象始终是人类前行的两大动力,同时也是写作的两大资源,童话也不例外。与其他文体相比,童话需要更加突出地处理想象与现实的关系。我认为想象与现实最少有以下三重关系:

一、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各自独立,是并行的两个世界,只依靠某些隐而不见的事物维持着联系。

德国作家米切尔·恩德在《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里探讨了这个问题。幻想王国正在毁灭,因为我们把幻想视为谎言,天真女皇生命垂危,只有一个人间的小孩为她起一个新的名字,她和幻想王国方能得救。不过有趣的是,听到天真女皇召唤的,是人间一个胖胖的、笨拙的、善良的小男孩,他被很多人嘲笑,不过他有蓬勃的想象力,会编很多故事,正是这一点拯救了幻想王国,从而保存了人类的想象力。《哈利·波特》也是类似的结构,现实世界和魔法世界是两个并行的世界,依靠魔法部联结两者。不同的是,哈利·波特是一个英俊的、勇敢的、万众瞩目的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小男孩在拯救完幻想王国之后,他还需要拯救自己,因为他被荣耀、权力诱惑了。在这里,米切尔·恩德至少向我们展示了想象力三个方面的危险性:不受约束的想象力会因失控而泛滥。而诡异的是,当所有的事情都能“如你所愿”时,人的愿望会越来越少,甚至愿望本身也会消失,这也意味着想象力的枯竭。不负责任的想象会释放出内心的恶念。小男孩巴斯蒂安尝到权力的滋味,不久便开始迷恋自己(想象)的威力,渐渐地失去了节制,邪恶的东西开始在幻想王国弥漫。如果沉湎于幻想之中,可能会有不能回到现实的危险。

最后,是他的朋友阿特莱尤帮他说出他的名字,并替他保存了记忆,从而使他喝到生命之水。生命之水问阿特莱尤:“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阿特莱尤的回答很简单:“我是他的朋友。”这便是想象力历经种种辉煌和苦难后所找到的答案,如此简单,但直抵世界的灵魂。

二、想象世界的日常化。

罗尔德·达尔的《女巫》之所以让万千孩子既惊又爱,是因为他的女巫隐藏在现实的人群之中,她们“穿平平常常的衣服,就像平平常常的女人,住平平常常的房屋,做平平常常的工作”,跟邻居或老师差不多,这种想象的日常性拉近了小读者和女巫的距离,从而吸引了小读者。至于如何识别女巫,就成了小读者们渴望知道的事情。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角野荣子的《魔女宅急便》则让小读者既爱又惜。谁会想到,一个懂魔法、会飞行术的魔女,居然做了一名快递员,跟我们每天都遇到的快递员一样。这让小读者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神奇。琪琪在工作中经历着成长的酸甜苦辣,乐此不疲。可是有一天却突然失去了魔法,无法再飞行,连从小亲密无间的黑猫的话也听不懂了。是的,作者要琪琪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面对生活,即使失去魔法,也要好好生活下去。怀着这样的态度,琪琪终于真正成长了。对此,角野荣子说:“我觉得只有‘一种’魔法,这一点很重要……如果有人这样无所不能,结果会怎样呢?他肯定会变成一个无趣的人吧。琪琪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用她唯一的魔法寻找着自己的人生之路,既然想方设法,就需要想象力。我认为,这种力量才是真正的魔法。”我深深认同角野荣子的观点。面对沉重、坚硬的现实,如果说人类会一些魔法的话,那么,这种魔法就是想象力。

三、把幻想融入现实世界。

以现实为基调的小说家也可以从想象中汲取力量。巴西作家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在《我亲爱的甜橙树》里讲述小男孩泽泽的故事,泽泽生在一个巴西贫民家庭,生活穷困潦倒,时常挨揍受罚,还有各种令人难过的误解和失望,作者并不回避这一艰难现实对泽泽造成的痛苦;可是,窘困中的泽泽总能发现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他拥有一棵可以和他对话、游戏的甜橙树,一个随时能够变成动物园或野性亚马逊丛林的后院。

实际上,泽泽通过孩子特有的蓬勃的想象力对现实进行内在的转化,让这艰难的现实也充满了童话色彩,从而赋予作品的叙事一种奇妙的韵味:沉重之轻,轻之沉重,既引人落泪,又令人微笑。在这轻重之间,世界灵魂清晰可见。

想象力来自何方,去往哪里

相信所有的作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一个形象,他排除一切干扰,拨开迷雾,努力看清楚它,牢牢抓住它。他从这个想法生出另一个想法,从一个形象生出另一个形象,他把这些想法、形象组合起来,他实验来实验去,当中经历多次失败,最后终于写出一个自认满意的作品。

可是,他知道这些想法从哪里来吗?他只能模糊地知道。这些想法的源头,就像一座冰山,我们只能看见露出海面的那部分,其余的都沉在我们看不见的水底。

对此,曹文轩认为,人类的想象力来自现实,“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故事,它们的神奇、出人意料以及其背后的复杂而丰富的含义,是远远超出‘虚构’‘想象’所能给予我们的”。意大利诗人但丁却有另一个看法,他在《神曲·炼狱篇》第17章中写道:“啊想象力,你有时候把我们/从外部世界偷走,使得哪怕/千号齐鸣,我们也听不到,/谁推动你,如果感觉对你不起作用?/一种形成于天上的光推动你,它要么/自己形成,要么由一种意志力指引它下来。”但丁认为,想象力是从天而降的。

不管想象力来自现实,还是来自某种我们无法确定的神秘源头,有一点是确定的:哪怕是一位最优秀的作家,他都渴望抓住那天马行空、蓬勃向上的想象力。这让我想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12岁男孩柯希莫因和父亲赌气而爬上树,父亲威胁他说:“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父亲的压力反而成了柯希莫的动力,从此之后,柯希莫一直生活在树上,远离地面,直到临终前,热气球从树顶上飘过,奄奄一息的柯希莫“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子”,抓住热气球的绳索,飘走了。

在探讨想象力这个话题时,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出柯希莫一跃而起抓住热气球的绳索飘走的画面。我觉得,柯希莫这一形象,也是一个童话作家的形象,他们同样渴望冲破地心引力(现实)的限制,朝世界灵魂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