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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息壤》:子宫的“政治学”与规训的反制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马兵  2019年06月13日08:53

内容提要:盛可以的《息壤》通过对湖南某地初家四代女性婚育历史的书写,表达其对女性“作为子宫携带者”的思考,延续了一贯的女性主义立场。小说一方面将共名或匿名的女性复原为具体的肉身,也即身居农村的初家三代七个女人,进而写出了国家的大叙事与家庭内部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暴露节育手术给女性带来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另一方面,小说借初雪和初玉姐妹引入城市女性这条线,在与她们乡下姐姐、母亲和祖母的对照中,呈现城市高知女性的另一种子宫困境。整体上,《息壤》表达了对农村女性命运的深在思考,也反应了都市女性过强的女性意识背后的虚妄。

关键词:盛可以 《息壤》 子宫 女性主义

 

谈论盛可以这类有着鲜明风格化和自觉写作意图的小说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尤其是面对《息壤》这样把女性的子宫和一个女性氏族作为叙事焦点的作品。在新世纪女性写作普遍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别二元对立论的大势下,盛可以近乎捍卫与执拗的女性立场反而显得特别。虽然她自言《息壤》是彻底的女性主题,但细读文本,就会察觉,这部混合着残忍与恻隐的小说,有种幽昧不明的指向,对于初家的“子宫的携带者”们而言,自救之路并不清晰。而盛可以的复杂和迷人之处或正在这里,她给自己别上一枚犀利的标签,标签之下却尽是分叉的小径,她鼓吹女性觉醒,要“挣脱所谓女人的绳索”,又质疑觉醒话语背后新的禁锢的生成——就像小说的题目“息壤”,本意是“言土自长息无限”,可小说中的女性面对子宫将会发现,抛却男性让女性个体自由的承担,可能也不过是嗅逐的诱饵。

研究女性主义运动的学者认为,百年来的女性主义思潮有三次大的潮涌。在女性运动的第一波浪潮,女性主义者“过于强调男女两性性别角色的不平等和对抗,从而在追逐非日常生活领域的权利的同时忽视了日常生活领域的家庭生活和情感的满足对于女性幸福的意义”;第二波浪潮可以美国女性主义学者弗里丹《第二阶段》的论述为代表,探讨女性通过家庭来实现自我的可能性;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的第三次浪潮到来,置身于后现代的语境中,女性主义开始“淡化政治性和激进性,对妇女问题的关注从政治结构、经济制度、父权制转到精神、文化层面、日常生活领域”1。

以这三大浪潮观照中国当代的女性写作,也能找到阶段的大致对应性。盛可以通常被纳入类似第三波浪潮的“身体叙事”的脉络中论述。因为自出道以来,她一直是一个“以感官与肉体思想一切”的小说家,肉体与感官的书写在她笔下触目皆是。这当然让我们想起埃莱娜·西苏著名的论文《美杜莎的笑声》,西苏认为女性没有自己的话语,唯有身体可以凭依,这种基于生理的性别差异可以凸显女性在历史中被遮没的主体位置。但正像贺桂梅发现的,身体写作所确立的女性主体想象,“在单一的‘男人’/‘女人’性别维度中谈论问题,而忽视了女性内部的差异”2,因此,热衷身体写作的个体,多是中产的女性。而盛可以身体叙事的特别之处也恰在这里,她对女性内部的差异,无论城乡之间,还是阶层之间,都有敏锐的感知,因为中产的身体叙事对底层与乡村的妇女造成了巨大的遮蔽,她要做的便是为沉默者立言。因此,对盛可以来说,那些底层女性蓬勃的身体器官有情欲招引、确立自我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作为与男权、历史和女性内部的位阶差异持续角力的武器。比如女性的乳房,在她的成名作《北妹》中,打工妹钱小红的双乳畸形地膨胀,如两袋泥沙一样,让她不堪重负甚至将她拽倒在地;又比如,《福地》的代孕的产业链条中,女性的身体,更具体地说就是卵子和子宫,成了机械般冷漠的生产资料,为时代提供了近乎控诉的反证。

《息壤》也是如此,它借初家母女呈现了女性身体被规训的暴力过程。小说开头是从阎真清阉鸡开始的,这个未来初家的大女婿技巧娴熟,动作写意,然而“刀片划出一道血口,篾制细弓两端的钩子从两侧钩住刀口,撑开一个洞,再用底端系着细钢丝的长柄小钢勺伸进洞里,舀出肉色芸豆放入清水碗中”,细腻的描写里映射出令人寒战的凛冽来。当初玉问阎真清如果鸡不同意被阉怎么办时,阎真清的回答是:“你屋里杀鸡吃,会先问鸡同不同意吗?”这个微缩的暴力景观自然是全书隐喻的核心,初家母女姐妹们在几十年里也都将在肚子上划出一道血口,在体内放入节育环,强制性地让子宫这方息壤中止孕育生命的能力。

研究中国女性性别史的美国学者贺萧谈到过,在一系列关乎农村重组与剧变的国家运动中,农村妇女的声音,她们如何回应这些国家运动,其日常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政策的影响,这些问题通常陷于沉寂之中,因为“拥有个人历史的有名有姓的妇女”并不多见。3这个庞大的群体不但没有话语权,其用身体发声的方式也是隐匿的。而子宫对于她们,似乎是一个产权分离的器官,她们拥有子宫,其盈亏却不由她们说了算。《息壤》从1970年代后期写到当下:1976年,母亲吴爱香在镇医院上环;1985年,大姐初云在生产后做了结扎手术,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小腹袒露在外,上面一条发红发亮的伤疤”;几年后,二姐初月做了同样的手术,“躺在板车上,大花被从头捂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从妈妈到女儿,小说开端阉鸡的一幕就这样不断在初家上演,也给最小的初玉留下惊怖并将困扰她一生的生殖恐惧。

其二,《息壤》有不少段落写到放置节育环后给女性带来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尤其是母亲吴爱香——“那东西是个不祥之物。此后缓慢细长的日子里,她从心理不适发展到身患重病,这个沉重的钢圈超过地球引力拽她往下”,她试图把钢圈取出来,先是被自己的婆婆阻拦,后又因移位需要手术而作罢,一直到生命的暮年,钢圈已经长成她肉身的一部分,她依旧惦记要把它取出来,亲手拿到。一般来说,“躯体是个人的物质构成。躯体的存在保证了自我拥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实体。任何人都存活于独一无二的躯体之中,不可替代。如果说,‘自我’概念的形成包括了一系列语言秩序内部的复杂定位,那么,躯体将成为‘自我’涵义之中最为明确的部分”4,这也是女性身体写作合法性的基本前提。但是节育环这个钳5制的钢圈把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躯体都客体化也物质化了。

小说中的女性不是天生驯顺的,而且都曾有过或大或小的抗争。连老实的吴爱香在守寡的第八个年头也主动送上门去,与杂货铺的男人幽会过一回,仿佛像印证伊格尔顿的那句名言:“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然后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要用意志完成的是“忘记肉体在那件事上的记忆”,这个备受折磨的强制遗忘的过程,也是自我控制肉身的过程。因为这次欢会,她没有像她的婆婆那样,成为又一个鲁迅笔下“寡妇主义”的典型,但也因此,她自我禁闭的凋零就愈显得可悲。同样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大女儿初云,出于对堕落丈夫的失望而爱上另一个人,不惜风险去做输卵管复通手术,为她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在广东打拼的老三初冰也是如此,为了解决身体需求,她迷上一个电工,动了离婚心思,去小诊所取环时遭遇大出血而被迫切掉子宫。娘仨儿飞蛾扑火般如出一辙,但无一例外的,肉体偶尔的放纵并不能把她们从沦陷的生活秩序中拯救出来,她们的肉身仿佛被体内的异物诅咒了。尤其是初冰,失去子宫的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壁苍白”,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女人了,也不是男人,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怪物”。

上述这些情节同样彰显了盛可以观察角度的特别,如果说她的很多坚持女性写作的同道止于身体叙事的瓦解力和破坏力,以为快感就是女性生命解放的全部,那盛可以则更进一步,追问快感之后生命意义的附着,以及子宫作为将“女性固定为人类生育不可或缺之物”6的具象器官在身体叙事中的位置。小说中有一笔写得饶有意味,随着二孩政策的放开和不孕不育群体的扩大,到了初云的女儿阎燕谈婚论嫁时,女方要先怀了孕,证明有孕育能力,男方家才办喜酒,“子宫在婚嫁中的重要性似乎比从前更明显了”。在不同的时代,女性像献出祭品一样,用子宫、用身体去响应国家号召,或者去为心爱的男人传宗接代,她们禁闭自己又开放自己,与肉身收获的那零星的快感相比,被管控的子宫带给她们的人生领悟要大得多,毕竟,她们的性属是由子宫来定义和预设的。

在《息壤》中,有两个女性对于子宫和生育的态度显得出格而与众不同,一个是初家的第四代来宝的女儿初秀,一个是初家姐妹的老小初玉。前者以我的身体我做主的姿态,不以为意地面对未婚先孕和外面世界恶意的非议;后者靠妇产医生的职业冷静保持强大的意志,让身体摆脱生产工具的躯壳,拒绝被界定和掌控。初秀引产后,二人有一番对话。面对一脸坦然的初秀,初玉激动地说出了一段宣言:“挣脱所谓女人的绳索,让性别成为你的背景,而不是脸面;成为你的基石,而不是负担。”然后,“她们拥抱了一下,好像已经开始战胜性别”。这里的“好像”两字,一下让初玉掷地有声的宣誓复又变得可疑起来,而事实也是如此。

初雪和初玉姐妹在小说中的功能之一是引入城市女性这条线,在与她们乡下姐姐、母亲和祖母的对照中,呈现城市高知女性的另一种子宫困境。如前所论,因为幼时耳闻目睹家人“作为女人遭受的罪”,初玉一直抱定拒绝生产的立场,但反讽的是,到了小说的尾声部分,她怀孕了,而且她过去坚持的观念被一点点蚕食,渐渐成了一个安宁的孕妇,在一次胎动之后,“她叫得声音很大,精细之余还有恐惧,但很快又获得安然。此后每天摸着肚子自说自话,忘了她变成了自己厌烦的絮叨女人”。初玉在生育之事上的突转,一则写出了生育经验对于女性的原初和内在,二则大概也体现了盛可以女性主义立场的某种犹疑。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对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区分振聋发聩,不过,洞察到社会性别建构背后支配与从属关系之实质的女性,依然要面对生理性别中的子宫所赋予她的性属。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论及女性的母亲角色时,说怀孕仿佛是女人“自己和自己演出的一出戏剧”“她感到它既像一种丰富,又像一种伤害;胎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又是利用她的一种寄生物”“她落入自然的圈套,既是植物又是动物,是胶质的储备、孵化器、卵子;她使有自我意识的孩子害怕,被年轻人嘲笑,因为她是一个人,是意识和自由,却成为生命的被动工具”。7初玉对生育从拒绝到接纳,就如这段论述所描述的,伴随着一种主体性的分裂。而且小说最后,借初云初月姐妹的对谈,告诉我们,初玉怀的是个女儿,初月憧憬,等这个女孩长大也许“子宫应该不再有什么负担”,但是初云却觉得“那也讲不死火”(说不准),暗示出,困扰初家女性的子宫焦虑还将世代地延续下去。

事实上,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初雪和初玉虽然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和城市背景对身在农村的姐姐、母亲表现出倨傲的女性立场,但她俩并没有真正逃脱规训之网,所谓的“战胜性别”就更显得讽刺。在大姐初云找到初玉表示自己要为爱的男人复通输卵管,并且劝她应早点嫁人生子时,初玉反击的话是这样的:“你不要用村里的眼光来看待所有女人……城里女性竞争大,要读书,考研,读博,除了家庭,还有事业……”后来逛北京城时,她列举了若干创业事例,告诉大姐北京这座城市“每个人都能在这儿创造价值,甚至奇迹”。换言之,在初玉对自己女性立场的设定中,在竞争压力巨大的中心城市获得一份让人尊敬的事业而不是结婚生子就是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然而这种刻意抹消性别差异,做男性能做到的事,其实质不过是将男性主导的价值观念潜移默化地灌输给自我,使自己丧失自我的独立性与作为女性性别的特殊性。在初玉这个21世纪的高知女性身上,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戴锦华所定义的那种“花木兰式境遇”,女性的主体身份“消失在一个非性别化的假面背后”8,其所认同的价值观念,其实是以女性的自我牺牲和付出为代价的。因此,小说结尾安排她的怀孕,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救赎,她的子宫终于不再受控于任何社会性的关联,她也回到了性别的起点,并终于能体会到她的母亲与姐姐对待生育之事的复杂情结。在她身上,子宫仿佛成为对规训的反制。反讽的是,受她影响的大姐初云回到故乡后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把对男人的爱意转化为对家政事业的热诚。姐妹俩的互转也再一次提醒我们,女性对性别主体的赋权是多么的纠缠和多义。

这一点在初雪身上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与妹妹相比,初雪有更多的心机,她非常懂得男权铁幕的坚硬,也极会利用身体为自己人生的晋升打开一扇扇门。她在电视节目上高谈阔论,声称“习俗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生理上的小脚不是最可怜的,女性精神上的小脚才是最悲哀的”,以话语建构自己貌似激进的社会性别;现实中却一步步被习俗牵引,她利用男人上升的人生轨迹也是自己不断受伤、暴露女性弱势的过程。在与夏先生的婚外恋中,她因堕胎而丧失了生育能力;在和财经主笔的婚姻中,她的不能生育一度让婚姻岌岌可危,她发动针对侵入家庭的小花的“子宫战争”,又觉得自己被放在了审判席上。她自以为是的对事业和婚恋的掌控,却因为子宫的问题陷入重重危机。一直到小说结尾,她也未曾收获人生的安稳。转行画画的初雪被人比作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弗里达有一幅著名的自画像,题为《破碎的柱子》,画面上的裸身女人全身布满铁钉,躯干上有一条裂缝,一根碎裂的柱子代替了脊柱,从腰部一直贯穿到下巴,如果我们认同柱子这里的阳物寓意,那这幅画的隐喻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就像初雪身边的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们觊觎女性身体的欲望被初月压榨出来,他们充斥着不负责任的道德污点,但饶是如此,还是在她的躯体内打下让她去承负非议和耻辱的烙印。

在接受《南方都市报》的访谈时,盛可以谈到,在《息壤》中“男性多少被忽略了,他们有更丰富的故事,但我折叠了”,她列举了初家的几个女婿,如阉鸡匠阎真清、风水先生王阳冥,还有初月的再婚丈夫,那个遭遇地震在异乡重新生活的四川人。这些男人的故事没有展开,但却伸展开一个个关注社会热点问题的触角,体现了盛可以致力于通过小说“女性主题背后,也重点探讨农村的现状和未来”9的用心。但我以为,这些“被折叠的男性”也深度参与了小说女性复调主题的辩证。其中最值得辨析的一点是,《息壤》如此标榜女性主义的立场,但是成全女性幸福的疏解之道,依赖的还是一个靠谱的好男人。在初家姐妹中,老二初月的日子是最安稳的,这是因为与遇人不淑的其他姐妹相比,她的男人王阳冥不但凭看风水的本领给她带来优渥的生活,还在日常中尊老爱幼,满溢着对她的体恤和恩爱,在初月做了结扎手术后,心疼的王阳冥的态度是早知如此,宁愿不要孩子,也不让妻子在肚皮上留下凛冽的刀口。王阳冥病逝后,取代他的那个四川男人同样如此。

如果我们把小说里所有女性的命运作一个分类,会发现:堕胎的有初秀、初雪,还有初雪的丈夫出轨的对象小花;初冰被切除了子宫,赖美丽躲避结扎手术冻毙在家门;吴爱香和初云对体内的钢圈念念不忘;获得世俗意义上善终的只有初月和初玉,初玉的怀孕也是因为她遇到了抛却前辈恩怨而懂得并怜惜她的男人朱皓。王阳冥与初月,朱皓与初玉,小说在他们两对身上展示出温情的一面,展示出爱情的神话构成女性自我救赎的可能与力量,但同时也暴露了另一种悖论,因为还是男性成为女性人生意义的终极裁决者,虽然他们只是折叠在一众女性的身后。

我们无法确定小说里这些温暖的爱情叙事是盛可以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如果说有意为之的话,那么它们以近乎寓言的方式看似回收实则放大了小说咄咄逼人的锋芒,有什么比幸福的救赎之路不过是更深一层的跌落在男权藩篱更讽刺的呢?从这个意义上,初月是小说中主体意识最匮乏的那个,她所有对人生的理解都是男人赋予她的。而妹妹初玉与过去之我的告别,也是一场陷落的拯救。如果说是无意的话,那么它们更深在地暴露了盛可以的困惑。盛可以多次说过,说女性只有自我独立和自我解放才能获取真正的快乐,并且在接受访谈中明确把女性的解放路径概括为思想观念的解放、经济的解放和生育的解放10。但问题是,女性解放之后的子宫与身体是否真的就能收获个体性的圆满呢?

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在她生命的暮年对自己当年亲身参与的女性运动表达过悔意,在接受采访时,她说:“女权主义者希望从我身上找到一种其实我并不具备的东西,那种东西其实来自于宗教……他们希望我能说这样的话:‘嗨,姐妹们,我与你们同在。我们共同战斗,为了迎来一个再也没有男人的金色黎明。’”没有男人的女性世界注定了其激进的虚妄。女性立场还是要面对与男人同处以及自处的永恒情境,《息壤》中那些被折叠的男人意义或当在此。

最后想补充的是,除了在新时期以来母系家族史的脉络谱系上的拓进,对新世纪女性写作立场的申辩、反思与纠结的意义之外,《息壤》在叙事上也颇有可观之处,经过前面数部长篇的历练,盛可以已经形成非常自觉的长篇小说的结构意识和文体意识,有些细节处尤其令人称道:比如,小说里人物对白的部分把标点取消,而且用了不同于一般叙述的字体,盛可以自言这个实践来自福克纳的启发,其目的是“短暂的打破单调的感觉”,此外,女性的自陈被特别的标记,像纪录片中女性的独白,带来自现、凝视、争辩与悬置的叙事效果,潜含着微妙的多重的微观权力。又比如,小说中人称有时着意使用“阎燕的母亲”“戴新月的女人”来代替初云、初冰,以标示出她们女性身份的附属,加强对主题的呼应。当然,还有为批评界注意到的方言的使用带来的城乡与阶层之辩的话题。与她的前作比,《息壤》在锋利上确实有收敛,并非“切肤之痛”的作品,但是其绵长的疼痛和纠结往复、未有答案的质询却让其更具内在的力道。

 

注释:

1 参见荒林《日常生活价值重构——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5页。

2 贺桂梅:《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三种资源》,《文艺研究》2003年第6 期。

3 贺萧:《记忆的性别:农村妇女和中国集体化历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

4 南帆:《文学的维度》,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58页。

5 [英] 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王杰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6 [美] 朱迪斯·巴特勒:《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李钧鹏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3页。

7 [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页。

8 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9 10 黄茜:《〈息壤〉写的是女性观念的交锋》,《南方都市报》2019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