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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翰:所耽爱与美,难负是深情

来源:文汇报 | 李翰  2019年06月05日08:27

予授古典诗词写作,必荐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诸生咸以为善。如近体诗之平仄,王力《古代汉语》分ABCD式,其下又有abcd,冗赘繁复,令初学者茫然无措,而徐著以“黏”、“对”、“错”提领,举重若轻,奏刀豁然。予尤重者,是徐著能于格律法度外,揭示诗词之美的根基与内涵。如其斥黄巢“我花开后百花杀”之戾气,以巨眼仁心,引导仁善的审美趣味,为诗史刮骨疗毒。顷辱赠《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见其评宋太祖“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靠强权的隐喻去威慑人,并不是真正美好的文字。从古以来,人类都崇尚暴力,膜拜强权,却不知唯有美与善良,才有永恒的力量。”乃叹君子择善固执,一往如初。亦知本书不惟品词境,探词心,更以十四位词家的至美与深情,阐发文学之真价值,抉示何为第一等好词,它们又是如何生成于天壤之间。

“美”无疑是最为核心的要素。作者说:“美看似最柔最弱,然而唯独美才具有穿越时空的价值。”又说:“政治、道德、国家……一切都可能湮没,唯有美才是永恒的。”词就是唯美的文体。飞卿的“画屏金鹧鸪”,端己的“弦上黄莺语”,梦窗的“名花团簇,随风而展”,少游的佳期柔情,屯田的杨柳岸,小山的彩云飞……词情词境,其美若是。

这是一种极温柔、极绮靡的女儿美。贾宝玉以为“女儿”是比佛祖还尊贵、清净的词,但凡要说时,须先用清水香茶漱口。诚然,在家国天下、道德文章的历史语境中,在名缰利锁、勾心斗角的男性权力场,“女儿”就是冲刷禄蠹浊气的一泓清泉。词本女儿身,生于绮筵绣幌,出于檀口香唇,唱的是春恨秋悲,写的是儿女情长。“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让英雄们去关心人类吧,温情的词人,只须管花朝月夕,怜取眼前人,商量闺中事。

英雄们关心人类,少不了刀枪斧钺,高文典册;而怜取眼前人,只需要爱与美。美不是完美,但美是人生的火种。因为美,所以有欲,有爱恋,所以有情,有怨,有纠缠与苦恨。作者评梦窗词:“无论忆念的对象是谁,最后都表现为对爱的执著不舍。孔子、耶稣都不讲爱情,佛祖则让人断舍离爱……对于芸芸众生来说,看不透、割不断、抛不得,才是人生的常态,也是文学能打动我们的根源。”其评东坡词,也因之迥异时论:“东坡的人格太健康,太没有缺陷,所以注定他的人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诗词却很难打动被大众视为异类的若干人。”

维纳斯折断双臂,爱琴海升起永恒的美神。十四位词人,温飞卿“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李后主“乏为政之才,又不能知人善任”,柳三变放荡恣肆,晏小山傲岸狷介,秦少游“素号獧薄”……或狂或狷,或痴或迂。但他们忠于自我,一往情深,虽非完人,却是真人。作者评温飞卿:“《花间集》收飞卿词六十六首,展现的是一个有缺陷的灵魂,飞卿不幸成了性格的奴隶……然而不可否认,他极真挚地忠于自己的性格,哪怕这种性格最终带来的,是人生的无穷屈辱。”评晏小山:“绝不肯苟且求进,终身捍卫着心灵的自由,故终身全心全意地写词,全心全意地爱,全心全意地恨,全心全意地歌,全心全意地哭……”

美不是完美,而是真。

然而,却有一种顽固的传统,认为美须是完美,即须合乎该传统所命定之道德,才具备价值。天然、愉悦的感性之美,未经筛检,充满诱惑与罪恶。郑卫之音既放,作为艳科的词,又焉能登堂。士大夫始填小词,犹如做贼。王安石曾质疑晏殊:“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或也是反躬自问。晏殊却觉得 “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其事固非堂皇,好歹还是与柳三变划清了界限。其实,他们私心里都喜欢“彩线慵拈”。柳三变的词,不仅流行于青楼楚馆,饮井水处,仁宗皇帝、文武官员也都爱听。喜欢,却又闪烁其辞,令人想起那个齐宣王:“寡人有疾”,“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直好世俗之乐”。

“彩线慵拈伴伊坐”怎么了!“好世俗之乐”,怎么了!作者评王衍《醉妆词》:“展示的是抛开世间俗务,追求纯粹的快乐的生命精神。”当可为齐宣王、柳永助阵。昔孔子未闻好德如好色,以为人情如此;孟子吁推恩以“共情”“同乐”。何以在后代,声色却变成罪愆?鄙意诗教难辞其咎。诗本性情,难免放荡无羁,诗教以道德、政治伦理予以裁夺、规范,导之以正,所持尺度本不具备绝对性,其现实效用,或者说其潜在之目的,往往却是夺民之性情以奉寡头之肆意。

先圣制礼作乐,观法于天,取则于地,以求天人合一。所谓王道,顺人心体人情,实即天道。故上如标枝,民如野鹿。诗既本于性情,乃出乎天然,所重者在“真”,孰谓“正”必“真”乎?“正”若失“真”,以之为准则,笔之所书,或非心之所悦,而心之所悦,为世之所非,亦为己之所惧。故有天人之交战,名教、自然之纷争,故生“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之伪人。遂使人格分裂,一至于斯。士大夫浸淫诗道逾千年,蓦闻“彩线慵拈伴伊坐”,宜乎拂然作色。予于此既悲天人揖别,天真邃远,而益知汉儒训诗,其祸甚于秦火。

诗教之规训,为千年文学史筑起绵长而坚固的大坝,却放逐了美与真,放逐了文学的灵魂。真文学与真诗人,都是浑沌赤子,一生爱好是天然。作者评李煜:“以赤子之心待人,以赤子之眼视世”,感叹真诗人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儿童”(评秦观),“任何一位才华横绝者,在本质上都是孩子”(评温飞卿)。斯为宇宙之精华,人类之瑰宝,然而,却多为现实所排斥。孩子的克星是世故,天才的敌人是平庸。作者论晏小山:“高贵的灵魂只要存在于世,就构成对平庸者的威胁”,“小山的至情至性,对精神世界的热爱,对高雅与美的沉浸,映衬出他们(平庸者)的生活的卑微可笑。”“当世间终于出现一位自由的天才时,人们不是企慕、向往,而是震惊、诧异……”当然,也少不了忌恨。比如王珪对东坡的刻骨仇恨,就是研究庸人加小人心理学的经典案例。

平庸的世界,既理解不了天才,亦容不下天才,秦少游、晏小山、柳三变等终生颠沛,淹蹇困厄,就是必然的命运。不过,力总是相互的,有规训,就有逆反;有打压,就有抗争。那些不愿屈服、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就成了荡者、狂者、狷者、迂者、痴者……诗既已被驯服得温柔敦厚,词便成为浪子们的乐园。“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红牙板落,霓裳舞起,子夜歌长,安顿着浪子的凄苦与痴狂,包容着他们的孤独与软弱,也坚持着他们的骄傲和天真。

十四位词人,十四颗柔弱、坚韧、高贵而自由的灵魂。除了 “美”、“真”,本书关键词还有“悲”“情”“高贵”“自由”,以及“豪放”“愤郁”……如熠熠航灯,一路点亮四百多年审美旅程。作者自叙非学究式写作,故得驰骋性情,纵恣笔墨,如其抑东坡、易安词,黜周美成,谓稼轩登北固亭之《南乡子》《永遇乐》非绝好词,等等,难免资人口舌。然其说或可商,唯此勇迈独往之精神,诚卓荦可敬也。予视之非寻常诗词赏析,犹屈子之行吟,寄寓着深沉的文化悲悯和现世孤愤。“这是寂寞的灵魂守望,更是高峻的文化自尊。”(评张炎)其孤怀深衷,情见乎辞,令人动容,亦发人深思。

十四位词人,十三场约会,缱绻千年的深情与至美,可否穿透万丈喧嚣,为水泥丛林添一抹新绿?可否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抚慰你我现世的贫瘠与悲凉?

怅望千秋一洒泪,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催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