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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9年第5期|夏群:双面人偶

来源:《红豆》2019年第5期 | 夏群  2019年06月04日09:08

1

下午五时十九分。天空灰白色的云游动,像浑浊的鱼缸里死气沉沉的鱼。空气里有股黏稠的味道,跟随着来去无踪的风输送到我的鼻腔里。

五时二十分,我从三十六楼纵身跃下。我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裙子,掉落过程中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花儿。粉身碎骨的我落在大理石上,鲜红的血液在身下缓缓流淌,形成一幅色彩浓烈的抽象画。

不一会,我的父母匆匆赶来,看着面目全非的我,号啕大哭。文昊也来了,他眼里的悲伤明显小于惊吓程度。

时间倒退到五时十九分,是的,我还没跳,我不敢。严重恐高的我甚至没有敢靠近围栏朝下看的勇气。但为什么K有勇气呢?

K是以前我在天才论坛认识的记忆大师,谙熟特拉亨伯格速算大法,偶尔在群里与人在线PK,保持着不可撼动的第一名的地位。从未透露性别,但我想应该是一个男人,且具有高智商的绅士男人。

K后来渺无音讯,人间蒸发一样。再后来看到消息,一个即将进入加州理工学院的精英男卧轨自杀。我笃定地认为,那肯定是K,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让我笃定的理由是天才的光环很难战胜天才的孤独。

文昊打电话来,问我买个啤酒怎么买这么久。家里来了客人,是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我知道这是文昊故意耍的小心机,将人请到家里来,不过是炫耀:看,我交了个白富美海归女友,重要的是她还很听话。

刚进家门,文昊那个娘炮男朋友的话就飞过来了,她爸妈为了套牢你,又给房子又给车的,你小子赚大发了!切,要不是看这些……文昊的话还没说完,我不动声色地将啤酒放在桌子上。他的表情讪讪的,故作认真地打开易拉罐,没有迎接我的目光。

迷蒙之中,我分明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冲上前去,将满桌子的菜以及啤酒横扫落地,碗碟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喊。

你发什么神经?文昊喊。那两个朋友识趣地朝着他使了个眼色后,夺门而逃。

我们分手吧。她说得很平静。文昊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他吃惊的不是她说的“分手”本身所代表的意义,而是她居然主动说出这句话。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她就走了,将门掼得很响。

我回神来的时候,情景恍惚还是之前的模样,文昊正在开易拉罐,他的朋友还在,我仍然孤立无援。是我的假想吗?

夏智,坐下一起吃吧。娘炮男故作热情地说。不用了,我还有点事,你们慢用。我先走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妈妈的电话打来了,你和文昊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她开门见山地问,没有任何铺垫。我必须要和他结婚吗?我问。否定妈妈,只有在电话里我才敢。

后面妈妈说了什么,我不想再复述了。对于她而言,如今三十四岁的我,还没能成家,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而在她的撮合下,二十八岁的文昊愿意与我相处并愿意结婚,是一种恩赐。现在我要抛掉这种恩赐,无疑是让她的羞耻变成耻辱。

我是辞职一个月后才告诉父母,就是让他们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那是一段灰暗充满纷争的日子,妈妈无法接受她的“天才”女儿,成了一个无用的闲人。除了说教我,就是通过一切人脉关系,为我寻找更高规格的工作,但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我,特别是确诊了我有轻度抑郁症的时候,她妥协了,说休息一段时间,顺便确定下婚姻大事。当我又以敷衍的态度谈了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别人给我贴上“有毛病的大龄剩女”的标签后,她极度失望地对我说,夏智,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2

双方父母相对而坐,寒暄之后是短暂的沉默。爸爸首先打破沉默,说起婚期的事,其间他的眼神不时地瞟向妈妈,因为在我们家,妈妈才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随着讨论的进展,两位母亲绵里藏针的话语纷纷而出。文昊在极力扮演一个好儿子好女婿的角色,端茶递水,和颜悦色。我坐在沙发一角,有些惶恐,但又置身事外。

这时,另外一个我伏在我的耳边,说不要结婚,不要听妈妈的话,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呆呆地看着她。

孬种。她的表情坚决,看了我一眼后转向众人,我不结婚!妈妈站起来说,夏智,胡说什么呢!我没胡说,要结你和他结去!

文昊妈妈露出轻蔑的微笑。

笑什么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你儿子就是个吃软饭的!谁吃软饭的!文昊腾地站起来,逼近她。爸爸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夏智,你冷静点,不是相处得好好的嘛?为什么临时变卦?爸,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你的事业,我从小到大你哪时候关心过我?我什么时候和他相处得好?不过是你们自以为而已。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文昊的妈妈拉着文昊说,走,谁稀罕呆子一样的老姑娘啊!

他们走后,妈妈怒气冲冲。没等妈妈开口,她抢先说,我现在不会再听你摆布了,这辈子我不结婚了!妈妈捶胸顿足地说,老夏,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女儿!

夏智,夏智?爸爸喊我。

什么?我有点恍惚,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发现另外一个我。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脸上。刚才的情景过于逼真,我想,或许真的有另一个我存在,而并非我臆想出来的人物。

婚期就定在五一了,放心,妈妈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你安心做你的新娘就可以了。妈妈有些陌生地微笑。

所有人都笑盈盈的,达成共识后,之前的所有尴尬都烟消云散。

好,就这样定了。见我没回答,妈妈又说,一锤定音。而自始至终,我都像个局外人。

3

在公园的人工湖边,看着水中我孤单的身影,我有想跳下去拥抱她的冲动。

夏姐。我能坐在这里吗?她指了指我身后的木椅,是高中生刘子涵。我点了点头。夏姐,看倒影吗?我们的倒影一般高,但却能清晰分辨,一个正含苞待放,一个已近乎凋零。

她说,夏姐,你说人生是本来就这么艰难,是青春时如此,还是生来如此?我说。这是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对白,我猜她和我一样也是仔细看过这部影片的,所以套用了。

那天是我和她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深入交谈。合得来的人大致都有着类似的心路历程,不得不承认,即使我比刘子涵大了差不多一轮,但我们的灵魂确实是相通的。

我们都是独生女,都有对我们期望太高的父母,都有敢怒不敢言的苦衷,都对以爱的名义而被压抑的人生感到失望,都想脱离……

夏姐,你这么优秀,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呢?她问。那你正是青春年华的好光景,为什么看起来也一点不快乐呢?我反问。

她冲我笑了笑,我们心照不宣。

天色渐晚的时候,我提议回去吧。刘子涵却眨了眨眼,伏在我耳边说,我带你去个刺激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虽然我反复说你们小孩子追求的刺激,已经不适合我了,但还是和她一起去了“重金属”这家夜店。有与刘子涵年纪相仿的两男一女在门口等我们,五颜六色的头发,夸张的服饰与耳钉,墨黑的眼线,像魅惑的妖。刘子涵从女生手上接过一个装着衣服的纸袋,之后拉着我进入公厕,换上一套皮衣,戴了紫色的假发,再熟练地化了浓妆,几分钟就变了一个人。

夏姐,你也换上呀,我特地叫他们给你准备的。

我看了看那条黑色性感的透视裙装,心里一咯噔,竟听话地换上了,并戴上粉白色的假发。刘子涵迅速地给我上妆,我像木偶一样任她摆布。但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我,我竟有几分欢喜。

酒吧里灯光魅惑,一些红男绿女三五成群里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酒水与香水混杂的味道,在女声英文慢摇的衬托下,愈显得暧昧不清。

你常来这些地方?我喝了一口鸡尾酒,问她。她说,我肯定比你来的次数多。我自嘲地笑了笑问,不怕你爸妈知道?夏姐,这个时候你提他们,不是煞风景嘛!况且我巴不得他们知道。

这时一个男士端着酒杯,从邻座来到我身边,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这位小姐,不知能不能赏个光,一起喝一杯。声音浑厚,充满磁性。我有点不知所措。刘子涵悄声说,这就是刺激的事情,喝酒,开房,你懂的。

心里一惊,某种恐惧压顶而来。对不起,我不和陌生人喝酒。我故作镇定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以为男人还要继续纠缠,但没想到他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刘子涵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了声对不起。我说,你别告诉我,你经常寻求这样的刺激。刘子涵说,如果我说有过,你是不是就看不起我了?我有些生气地说,这是堕落。堕落也是生命的一种体现方式。她的语调有种让人心疼的低迷。我心一软说。是呀,我连堕落的勇气都没有。我们走吧,夏姐。她起身,牵着我的手。

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我俩漫无目的地走着、聊着。

鸡尾酒有几度呢?我觉得太阳穴有点疼。索性不顾一切,坐在人行道的花台边,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发呆。刘子涵坐在我身边唱着歌,我依稀记得一句“我想去流浪,带着从前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第二天傍晚,刘子涵的父母敲响了我家的门,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刘子涵离家出走了。她妈妈说看了监控,发现那天晚上我和刘子涵从外面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乖巧的她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肯定是我怂恿的。又将话题引到我身上,说我肯定是个心理变态,从以前的神童变成现在这样,所以见不得刘子涵那么优秀,才带坏她。

我看着那些语言争夺着刘子涵妈妈的舌头,有些出神。

见我如此平静,她更气急败坏了,甚至要动手。刘子涵的爸爸要理智一些,大声吼,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们先了解下情况不行吗?

夏小姐,夏小姐。我在问你话呢!你那天带我女儿去哪里了?他问。夜店。接下来就是刘子涵妈妈提高了嗓门的谩骂,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处在混沌的第二空间。

能不能别血口喷人了!另外一个我像打了鸡血的斗士,我带坏你的女儿?真是笑话,刘子涵说,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离家出走算什么?还不是拜你们这对父母所赐!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胡说八道,你们夫妻关系不和,家里整天硝烟弥漫,却苛求她的成绩必须保持年级第一,她在学校里受同学们排挤,在家做什么都要经过你们的同意,你以为她是你的玩偶啊!我的孩子,我怎么教育,是我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我没资格?这些话她宁愿和我这个外人说,都不和你们说,你说我有没有资格?你……你……我什么我,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祈祷你女儿只是离家出走,而不是寻了短见。

刘子涵的妈妈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另外一个我朝我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响指,翩然离去。

刘子涵的妈妈确实坐在地上哭,这让我分不清刚刚那些话是另外一个我说的,还是我说的。我突然很佩服刘子涵,她比从前的我勇敢多了,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想,从前我要是能够反抗妈妈的压迫式教育,神童与天才的标签都不要了,过平凡人的生活,命运的走向是不是又会大不一样呢?

刘子涵发微信给我,距离我的婚期还有一个星期。她说,夏姐,如果你真的不想结婚,和我一样,逃跑吧。你看我,做到了。你在哪?我问她,但她一直没有回复。

我将这条信息拿去给刘子涵的父母看,并不是为了澄清我和她的离家出走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想告诉他们,刘子涵还好好地活在这个她厌倦的人间。

刘子涵的妈妈一下子握住我的手,带着祈求的口吻说,夏小姐,对不起,那天我太冲动了,请你原谅我。求求你劝劝子涵,叫她赶紧回来,只要她回来,以后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她。她会回来的,只是她需要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那么确定。

4

一切都在妈妈的掌握之中,采购物品,布置新房,联系婚庆公司,酒店预订,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什么也不用做,只是静静的等待那个日子来临。就像小时候,她告诉我,除了努力学习,登上人生的最高峰,其他的事都与我无关。

妈妈带着我去别墅看布置好的新房。别墅是他们早年买的,一直空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为我的新房。

看着那张阔大的真皮床,那对绣有古装造型的卡通新郎新娘的抱枕,觉得很讽刺。第一次和文昊有肌肤之亲时,紧张而恐惧的我,面对他的抚摸与亲吻,差点晕了过去。那之后,他再也没对我感兴趣。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男人睡到一张床上去的。

以五一为节点,时间一分一秒在倒退。看着长相帅气的文昊,和我一样对这个日子毫无期待,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勇气拒绝结婚的后果,会害自己一辈子。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同意结婚呢?他思考了片刻说,有很多理由吧,但最重要的是,跟你结婚,我还有很大的自由啊,你不爱我,所以我在外怎么花天酒地也不会有人管,这不是一个已婚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吗?对,我们只是恰好都需要结婚而已。结了婚,我们分房睡可以吧?他笑了笑,说可以呀!随后又说,你这是性恐惧,是病,得治,要不一辈子都不能享受那飘然欲仙的感觉咯——他眯着眼,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沉浸其中。

婚期如约来临,当我穿着雪白的婚纱,和西装革履的文昊站在酒店大厅前迎宾客时,我给刘子涵发了一条信息,“我结婚了,没逃跑,有些事情不是逃跑就能解决的,你回来吧。”隔了几分钟她就回复我,“你是抗拒得太迟了,我不同,我要和父母谈好条件。”

宾客中,很多人问妈妈,我现在哪高就。妈妈笑着说,夏智这孩子心气太高,辞了那么好的工作,还想往上走呢!

人们大都会言不由衷地说,她那么优秀,肯定会有更大的作为的。

妈妈的脸色有点异样,她知道,这些人并非真的关心,只是为了挫挫她曾经以我为荣的锐气而已。

我没想到宋志远会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来,现在的他,稍微有些发福,眉眼间有光阴刻下的沧桑,头发里隐藏着岁月的痕迹。那时候,我和宋志远是能掏心掏肺的同学,但妈妈还是运用她的特权,逼迫他转学,美其名曰为了我好。

好久不见,恭喜你。他说。声音陌生,不是多年以前的感觉。

好久不见。我说。很平静地看着这个曾经陪着我走过青春阵痛的少年。

他们进去之后,文昊问我,你们之间有旧情?我懒得理他,未作回答。

得知宋志远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我背负的这些年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主持人很老套地说着一些祝福的和调动现场气氛的话,很无趣,和我参加过的那些婚礼无异。文昊表现得很高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面对我冷冰冰的脸,其间他伏在我耳边说,你就不能笑一笑吗?装一下也行。

轮到与双方父母互动环节的时候,在主持人的引导下,妈妈破天荒地与我拥抱一下,力度很轻。她还发表了一些感言,老调重弹地说了一下我辉煌的过去,又祝我有更辉煌的未来,最后才祝我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站在她旁边的我感到心慌气短。

应该是十一岁吧,我得了个影响力不小的奖。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主持人一直喋喋不休夸我天赋异禀,然后让我跟大家分享一些心得。面对台下热烈的掌声与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我慌了神,大汗淋漓。我要怎么说呢?说我根本不是什么神童,只是把同龄人玩乐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显然不能这样说。妈妈就坐在台下最前排,她的目光由殷切变成焦灼,或许还带着愤怒。接着,她就上台来了,拿走我手中的话筒。大家好,我是夏智的妈妈。抱歉,这孩子第一次得这么大的奖,可能有点怯场了,我来替她说几句吧!

主持人反应很快,欢迎神童的母亲给我们分享神童成长记。

从小我就感觉这孩子不一般,有超人的记忆力、反应力与推理能力。我当过老师,我看孩子很准的,我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挖掘她的潜能……

台下的掌声久久不息,我知道,掌声不是送给我的,而是送给妈妈和她口中那个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神童的。

我沉浸在往事里。不知道另外一个我已经出现了。能不要在这种场合秀你教子有方的成果吗?我现在一无是处,没工作,连这场婚礼,都是倒贴乞求来的,你忘了吗?她大声吼,野蛮地摘掉了头上的白纱。

台下的宾客噤若寒蝉。爸爸妈妈和文昊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她。主持人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救场。

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另一平行世界里,应该是有个自己存在的吧?当时间轮转运行到某一节点的时候,就能走入另一个空间维度,与自己相逢。这样解释就通了。她不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更不是我的分裂人格,在另外一个空间维度,她有她的命运与人生,出现在我面前,是来拯救自己的。

夏智,你是要气死我吗?妈妈的身体微微颤抖。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做你们的孩子,因为你们不配!她说。爸爸甩了她一巴掌,混账,说的还是人话吗?

台下的宾客蜂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场面一片混乱。这时,宋志远上来了,拉着她的手,逃离了酒店,像极了狗血电视剧里女主角真正爱的人带着她逃婚的样子。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打着点滴。文昊坐在旁边,见我醒了说,结婚当场,新娘晕倒,这要让吃瓜群众消耗一阵子了。

我才知道,在妈妈发表完那些感言的时候,我晕倒了。医生说,血糖过低,血压过低,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晕厥,没有大碍,但以后要注意。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有一匹白云马奔跑在蓝天中。

5

刘子涵是5月3日回来的,回来后人黑瘦了一圈。她告诉我,她去了云南和西藏,结识了好几个朋友。她还送给我一个陶瓷人偶,说是在布达拉宫附近买的。人偶是双面的,迥然不同的面部表情和画风着色,似乎是我与另外一个我的真实写照。

离家出走,你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了吗?

她的神色立刻黯然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想想自己,我有什么资格去引导这个孩子呢?再忍忍吧,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我只能这样说。

她干笑了两声,不置可否。我们都知道,父母以及这个社会困住我们的,不仅是肉体。

婚后的生活一如旧日,我不会做饭,所以文昊从不在家吃饭,分房而睡,极少说话,更别说谈心,我们互不干预,就像两条平行线。

妈妈明确告诉我,迟一点要孩子没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份比之前更体面的工作。见我没应答,她提高了声调说,夏智,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对于未来,我不是没有思考过,但想到要与一些陌生的人共事,想到那些不可预知的事,我就在原地,不敢向前。我想起了老K,那么优秀的他,应该也是灵魂被困在某个时间的断层之上,不能前进,又不能让时光倒退重新选择,只好在原地终结。

高考倒计时的时候,刘子涵找过我一次,邀请我去“重金属”夜店。我知道她的离家出走并没有起到多大成效,甚至更不自由。

还是不要去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们。我劝她。她反问,这个世界也不适合我们,那我们是不是不要待了呢?那好吧,陪你最后一次,以后不去行了吗?她想了一下说,如果这是夏姐你的条件,那我答应你,因为你在我心里,比寻求刺激更重要。

我心里有点发酸。世间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都具有确定因素,并非偶然。那天晚上酒吧的人很多,刘子涵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着低胸白礼服的女人,酒洒在她的身上。后来,争执变成了推搡,推搡变成殴打,到最后,我们都被请进了派出所。

你太伤我们的心了,前阵子离家出走,现在竟然在那种不三不四的场合和人打架,闹到派出所来了,你这是要毁了自己啊!派出所外,刘子涵的妈妈有些歇斯底里。

已经挂彩了的刘子涵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划拉着手机。

她妈妈猛地一下子打落她的手机,吼,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好啊,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妈妈。刘子涵也吼。

都冷静一下吧……我的话被刘子涵妈妈打断,哪有你插嘴的份?上次还以为误会了你,现在看来,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语气咄咄逼人。

夏姐,你先回去吧。刘子涵异常冷静,我突然意识到她一瞬间长大了。见我没反应,她推搡了我一下,加重了语调说,你先回去吧。

我回到家的时候,东方已经微亮了。初夏的晨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很多值得眷恋的东西,譬如那天的风,那天的晨光,还有和刘子涵之间的情谊。

6

我和另一个我站在高楼的边沿,风呼呼地吹着,明明是夏天,我却感觉到有点冷。

为什么不敢跳?她问我,眼神里有一种决绝。我说不知道。然后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跳下去就没人能困住你了,你不必听谁的命令,重要的是,你能和我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自由地生活了,肉体乃至灵魂。她向我伸出手。真的?不骗你,我就是你,我是为你好。那个世界的人都是善解人意的吗?嗯。我能再结交到刘子涵那样的朋友吗?另一个我说,她很快也要去那个世界了。

听到这句话,我安心了,将手放入她的掌心。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体就已经从高空中缓缓坠落了,她微笑着,而我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用力攥住,并往嗓子眼方向提拉,有一种比疼痛更凄厉的感觉。

我不去了,我想回去。我大声喊,但我的声音被疾驰的风吞没了,她没有听见,依然微笑着。

当我听到熟悉的“滴滴”声,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打开那条微信消息,才发现是刘子涵留的,“夏姐,后会无期,你好好的。”混沌了几秒钟后,我发现事情不妙,但已经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像某些惨白的真相。

120急救车停在她当初喂小狗的地方,我的双腿发软,已经没有了继续行走的气力。不一会医护人员就抬着面无血色、表情安详,穿着皮衣,戴着紫色假发的刘子涵出来了,旁边是她号啕大哭的妈妈。

小区居民围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群渐渐散去,我坐在花台边猜想,莫非刚才的那一幕存在于我的梦中?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们要好好谈谈了。另一个我又来了,轻轻地坐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她,突然有点憎恨,愤愤地说,别告诉我是为了让我去你的世界,才让刘子涵去陪我的!她笑了笑,说这不是重点。那什么才是重点?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愿意跟我走?别岔开话题,我说刘子涵的事。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人能主导你们的命运,何去何从都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刘子涵只是选择了她想走的路。你是说,她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不知道。她是她,你是你,不管她怎么选择,你都要迈出你自己的那一步,和我去另外一个世界,或者在你的世界里,活出自我。

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将一大盒的玻璃球倒在家中,它们蹦跳着滚入各个角落。

孩子们,藏好了吗?我来找了。我说。

等我将这些玻璃球悉数找回,天就该亮了吧?刘子涵也该醒了吧?

文昊从他的卧室出来,看着客厅里跪爬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找着玻璃球的我,问,夏智,你是不是疯了?我不想理睬他,因为他永远都无法明白并理解我的思想。既然如此,就不必解释了。

接到刘子涵妈妈的电话时,我正好在寻找第九十九个玻璃球。去医院的时候,我在小区里采了一束野花野草,青白相间,我想刘子涵会喜欢的。我们曾一起讨论过野花野草的幸福,就是不会被拿到花店出售。

刘子涵安静地睡着了,吐息均匀,小巧的鼻尖上有细微的汗珠沁出,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以外,看不出她刚与死神经历了一场赛跑。她醒的时候,看到我和玻璃杯中的野花,笑了。

刘子涵变了,我惊叹她变化的速度与力度。高考前几天的某个晚上,我打电话问她的近况,她说在家复习,又说,一个人一生只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就够了。然后是电话那边长长的沉默。

人生才走了这么一点路,怎么能知道这一件是最疯狂的呢?我心里想,并没有质问她。但她好像听到了,说我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再发生比这更疯狂的事情了。好,祝福你。夏姐,有件事情我想向你坦白。什么事?之前在酒吧,你问我是不是寻求过那样的刺激,我现在告诉你,没有。相比乖巧爱学习的我,显然叛逆另类的我更能得到父亲的关心,但我不至于没有底线。她即使不澄清,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说,我信你。

夏姐,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祝你高考顺利。还有呢?我沉思了几秒,决定将那些藏匿太久的秘密告诉她。我诅咒过我的妈妈,希望她早日升天,甚至希望爸爸有外遇,然后和她离婚,让她成为可怜的弃妇。抑郁期间,我有过自残行为,我的大腿内侧有烟蒂烫的疤,手腕上的文身,只不过是为了遮蔽伤疤。还有一件。我说。我听着呢。她声音很轻地说。

当时的氛围真的很适合倾吐秘密,没有人注视着我的脸,在黑夜里,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

那时候我并不是辞职的,而是被辞退的,我骗了所有人。说完这些,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多年来的压迫感没有了。

后来,刘子涵高考发挥得很好,被C9高校录取。她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流露。

后来,我们之间没再见面。

7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值得悲伤的事情,很现实,或许是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妈妈最近没管我。因为她要我投简历,去面试,被我拒绝了。她当时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说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走了。我看着她有些发福的背影,鼻子酸酸的,突然有点可怜她。

再次去酒吧,想起刘子涵的那句话,“一个人一生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想想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哪一件事对我来说是疯狂的呢?

我看到那个男人坐在那里与一位友人闲聊,但目光分明就拐着弯,到达我的身上。我感到一股灼热,仿佛他含有酒气的呼吸正喷洒在我的脖颈上。

久违的另一个我出现在我旁边。她说,过去吧,寻求一次刺激,做一件疯狂的事情。我怎么能自甘堕落呢?比你这样没知觉地活着好。后果呢?她扑哧一声笑了,后果就是那个男人有可能会治好你的性冷淡。

我的身体一紧,大脑有当机立断的感觉。

你要是没勇气迈出第一步,我帮你。下一秒她就伏在男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又走到我身边,推了我一把。好了,轮到你表演了。

我的脚底像生了根,我知道自己迈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她又推了我一把,男人也站在那里朝我招手,眉目含情。我握紧了拳头,指尖嵌入掌心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疼意。我给自己鼓气,就疯狂一会吧!

男人比我想的要绅士,我们出了酒吧以后,他提议说走一走。

其实我认识你。他说。真的?他自顾自地说对我仰慕已久,但我是颗悬挂在夜空中闪耀的星星,可望不可及。星星掉在泥潭里了。掉在泥潭里,也改变不了星星的本质。他说得很认真。

背景是在一处水岸边,我抬头看着星星,他看着我,时光沉静,让人有些恍惚,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并非我想象的那种人。

夏智!夏智!文昊的声音打破了那有些微妙的氛围,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身上,带着敌意,就差没有挥出拳头了。

你谁啊?他问。男人笑而不答。

我说我朋友。并没有说谎的心虚感。

夏智,我先走了。男人说。

我以为文昊会拦住他,即使不动粗,也要询问个清楚明白才会放他走,没想到他也只是用目光凌迟别人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我冲着男人的背影问。他停顿了一下说,K。

什么?我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却没有再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可能是K呢?他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呢?你听到了吗?他说他是谁?我问文昊。

文昊晃动着我的双肩,眼中喷发出火焰,口中的话语如无数支箭,悉数射出,我无处可躲。但我仍旧在想那个男人,他真的是K吗?没死吗?卧轨的不是他吗?看来他活得不错,他对这个世界不绝望吗?

没容我多想,另一个我来了,将我从那魔爪里解救出来。

是啊,我就是不甘寂寞,怎么了?面对你我没兴趣,不代表我对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兴趣。她边说边笑。

随着文昊挥动的手臂落下,她捂着右脸,还在笑,笑容有点诡异,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感觉到了右脸有火辣辣的疼痛感。

不知羞耻!是啊,我不知羞耻,你他妈的也好不到哪去!

我和其他围观的人一样,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对撕,心里很畅快,因为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内心深处压制已久的。

这场战斗结束后,她轻轻地坐在我的身边,说太累了。我说,谢谢你。她说,谢什么?我就是你啊!星星掉在泥潭里还是星星吗?我问她。当然是啊,星星会自己努力,再回到天空的。你会一直这样陪着我的,对吧?怎么会呢?你是你,我是我,再美好的相逢也有分别的时候。可是你说,你就是我啊,我们难道不是一个整体吗?我就是你,但同时我也是我。那你什么时候走?现在。现在?嗯。没有留的必要了。为什么?我需要你呀!不需要了,相信你自己。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往水边走。

你要干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星星掉在泥潭里,才知道天空的珍贵,再回去,才能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什么意思?我起身,想去拉住她的手。

我明明碰到她的手了,但像空气一样握不住,她跳下去之前,朝我笑了笑,笑容很美,我想我此生难忘。

她跳下去之后,我才发现她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裙子,即使不是从空中旋落,红裙子展放在水面上的时候也很美,让那些莲花都失色。

我确定我们是一个整体,水很温柔,我有在水中沉沦的感觉,还有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8

我闻到一股花香,或者说是这股花香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灵魂。我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缕金色的阳光正透过雪白的纱幔,照射在病床上。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束野花,搭配着几支弯着腰的狗尾巴草,那个双面人偶也安安静静地立在床头。

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苍老了很多的妈妈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抹着泪。

是梦吗?梦有这样真实吗?是梦的话我怎么会有死里逃生的感觉呢?是现实吗?现实有这样残酷吗?是现实的话,真的有另外一个我,而我们都为彼此死了一次?

没有人回答我,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夏群,女,1984年生,安徽庐江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指上花》,中短篇小说集《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