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最近若干年来，中篇小说写作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毫无疑问就是那位曾经以一篇《李海叔叔》而荣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项的天津作家尹学芸。但如此一种殊荣的获得，并未能构成作家的精神负累。如何在现有小说成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拓展艺术视野，使自己的小说创作愈益精进，乃是尹学芸始终如一的追求目标。作家新近刚刚发表的《青霉素》（载《收获》杂志2019年第3期），就突出地代表了尹学芸较之于《李海叔叔》更为引人注目的思想艺术探索。

具体来说，尹学芸的这种思想艺术探索，集中不过地体现在对人类心理阴暗面的深度探究与表现上。

面对这部中篇小说，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一个问题，恐怕就是尹学芸到底为什么要用“青霉素”这样一种广为人知的药名来为自己的作品命名。却原来，这一命名，与小说主人公正坤身为罕村（请注意，不仅故事的发生地依然是那个在文学界早已广为人知的“罕村”，而且，小说在采用尹学芸所习惯于使用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的同时，也仍然把这位叙述者设定为“王云丫”。“罕村”、第一人称叙述与“王云丫”，毋庸讳言已然成为了尹学芸小说作品中的三个标志性因素）的赤脚医生这样一种社会身份紧密相关。实际上，明眼人只要根据赤脚医生这一说法，就可以确定正坤的人生故事一开始发生的具体时间，乃是“文革”结束前。既然是罕村的赤脚医生，那在日常行医的过程中使用青霉素，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关键的问题是，尹学芸之所以要用“青霉素”来命名这部小说，却并不在于正坤日常行医过程中对青霉素的使用，而在于正坤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青霉素过敏的这一特点，连同他自己在内，在罕村最起码杀死了十五条鲜活的生命。

正坤的杀人事实，被格外真切地记述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也即第十节中。

在正坤业已去世十年之后，叙述者“我”也即王云丫，意外地从正坤弟弟正杰那里得到了正坤留下来的一个日记本。这一黄丝绒面的日记本上所断断续续记载的，正是正坤的一系列杀人事实。“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没想到那么快她就走了。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里的“她”究竟姓甚名谁，叙述者并没有做出具体交代，但毫无疑问的一点却是，“她”肯定是正坤自己除外另十四位受害者中的一位。格外显得冷酷的一点，是“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句话。把一种杀人的行为竟然如同科学实验一般来加以表达，读来倍觉寒意袭人。

然后，是出自正杰之口的两段叙事话语：“我们家族都是过敏体质，正坤他比谁都清楚。我爸、正清、小水、他自己。”“有时候，他假装给人家做皮试，其实根本没做。他乐于看见过敏的人，那样他就像猎人遇见了猎物。他的药箱里其实一直储存着肾上腺素，可他一次也没给人用过。难怪正清媳妇怀疑他。”肾上腺素，是专门用来对付青霉素过敏的一种药物。如果说后一段叙事话语所充分说明的，乃是正坤一种蓄意杀人事实的客观存在，那么，前一段叙事话语所意欲强调交代的，就是即使是自己家里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正坤都不肯放过。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一位，是他的父亲四老歪之死。

只要联系前面的相关叙述，我们即不难确认，正坤所扮演的，实际上只是帮凶的角色：“‘严格地说，他只是帮凶。但他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都有编号的。他自己，正好是第十五个。’我告诉王永利，‘他给自己用了八支青霉素。这么多年，罕村就没人察觉？’”这里，在澄清正坤在父亲四老歪死亡过程中只扮演了帮凶角色的同时，也以八支青霉素的细节明确交代了正坤自己速求一死的决心。

从故事情节完整性的角度来说，倘若缺少了最后一节的相应交代，那我们恐怕就只能永远处于不明真相的一头雾水之中。就此而言，《青霉素》最后一节那样一种所谓“卒章显其志”的作用便无论如何都不容轻易忽视。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这里所谓的“志”，不过是尹学芸所欲揭示的正坤杀人真相而已。

核心的问题很显然是，正坤这样一位“好看而帅气”的乡村赤脚医生，到底为什么要利用青霉素过敏的原理，接连不断地在罕村连杀十四人之后方才自杀身亡呢？接连两次阅读作品后，我再三思虑的一种结果是，致使正坤心理严重扭曲变态乃至到最后彻底蜕变成为一位“反社会文化人格”具备者的根本原因，我们只能够到他那位在日常生活中过于强势过于独断专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干脆可以专制称之的母亲赵兰香那里去加以探寻。

“赵兰香是个大个子，人也长得漂亮，一张嘴见啥人说啥话，脸上总是浮着笑，大多时候不怎么由衷。”唯其因为她总是这样言不由衷，所以“你不知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或许正是因为赵兰香与丈夫四老歪各方面均不般配的缘故，他们家的一切事情到最后都是由赵兰香说了才算。具体到这部《青霉素》中，赵兰香那独断专行的家庭淫威，突出不过地体现在她和五儿子正坤的关系中。

正如你在小说中眼睛看到的那样，对于正坤来说，从事业到爱情，乃至于最后的结婚成家，最后的决定者，都是他这位特别强势的母亲。比如，罕村的赤脚医生这一职位，明明已经被派给了九队会计的女儿高燕红，但表大妈赵兰香却硬是凭借着自己与大队书记之间不正当的暧昧关系而把这个职位抢给了五儿子正坤。尤其令人难以接受的一点是，她竟然逮了便宜还要卖乖：“赵兰香说，那丫头想不开。如果你想当赤脚，明说啊。我们家老五去不去都行，他还可以学别的手艺。这也犯得上上吊？”

再比如，正坤明明已经在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时与邻村的一位漂亮姑娘相爱，但赵兰香却硬生生地以耍泼无赖的手段迫使正坤娶了那位形貌异常丑陋的铁秀珍。原因只在于铁秀珍的父亲铁成树身为大队的书记。这桩看起来极不相称的婚姻，不管怎么说都是赵兰香一心攀附权力的直接结果。既然所有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都由强势专权的母亲做主，那正坤内心世界的郁闷苦楚便可想而知。那一次在医疗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于罕村的正坤，之所以会不管不顾地对铁秀珍大打出手，实际上正是由于他内心里怨毒甚深的缘故。那一次，面对着正坤对铁秀珍简直就是要往死里打的场面，“赵兰香蔫没声地溜了。她从来不知道正坤这么凶狠，怎么有点像报杀父之仇？”事实上，只要我们细加思考，就不难搞明白，正坤内心世界的怨毒之深，恐怕与赵兰香与铁成树之间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紧密相关。正因为内心深处特别在意母亲的狼藉名声，所以正坤才会毫无顾忌地出此恶招。

就这样，在长期委曲求全的被压抑过程中，正坤的心理世界万般无奈地被扭曲着。在他那看似不动声色的“杀人如麻”的过程中，我们其实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有两种看不到硝烟的精神战争在激烈进行着。如果说，其中的一种，发生在软弱的正坤与他过于强势的母亲赵兰香之间，那么，另外的一种，就很显然发生在正坤的内心世界之中。是他内心中善与恶之间一种凶猛异常的精神战争。只不过，这一场内心精神战争彼此厮杀的最终结果，是恶战胜了善而已。

但在充分意识到是母亲赵兰香一贯的强势与独断专行从根本上酿成了正坤内在精神世界被严重扭曲，进而使他成为一位“反社会文化人格”具备者的同时，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思考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他的母亲赵兰香那样一种极端强势的带有鲜明专制性质的人格心理又是怎样形成的。对于这一关键性问题，我个人的一种理解是，假若我们能够把赵兰香的独裁专制人格的养成，与当代那样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联系起来加以思考，那么，一种令人信服的结论恐怕就已经呼之欲出了。也因此，在强调《青霉素》所具精神分析思想艺术特质的同时，我们无论如何也都不能轻易忽略它所具备的尖锐社会批判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