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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大地双心》:演义中的历史穿透力与人心洞察力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刘小波  2019年05月30日09:02

长篇《大地双心》(徐皓峰)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翌年清帝逊位。1917年,一位守墓少年受托来到皇帝身边,以秘法护其十年。此时皇室犹在,紫禁城内仍有大戏开场伶人亮嗓,似是一派太平景象,然而时局动荡,漩涡中心如何能够幸免?权臣、伶人、军阀、老学究、革命党轮番上场,一段关于末代皇帝的别样叙事就此展开。大地双心,一心是忠诚,二心为背叛,皇帝在各路野心家的布置间辗转腾挪,得到过些许真情实意,也洞悉了无数变节背叛。秘法不能抵御人心,跳脱的言行背后是无尽的无奈与怆然……

 

徐皓峰的《大地双心》是一部极具历史穿透力和人性批判力度的作品。小说选题切入从表面来看是一般的历史题材,涉及的是权力争斗、历史演义。而且这段晚晴残局的历史已被反复书写过,再进行书写很容易划向俗套,但是作者远远超越故事本身层,书写了动荡时代里人性的复杂与多元,书写了历史本身的必然与偶然,同时通过作品也反思了历史书写叙述的问题,展现出了作家的特定历史观。

小说挑选了皇帝六飞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作为主要的线索和形象,构成连贯的故事线:末代皇帝生存史。由皇帝为引子,带出权臣、太监、伶人、军阀、老学究、革命党、新派作家、皇妃等一大批人物,各怀心思,在历史落寞的舞台上演一幕幕大戏。

作品基本上是以皇帝六飞的流离生涯为中心展开的叙述,辛亥革命废帝制之后,皇帝还得以保留,正是在时代的风云突变中,六飞身上展现出的普通人的一面以及作为天子身份的一面。保皇与废帝是小说的一条主线,各方力量因之此起彼伏,皇帝六飞并不能自己把握命运,作为皇帝,却几乎被剥夺殆尽权力,就连去一些曾经的皇室地盘都要军阀的儿子带路才行,他是个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算,余下的象征着权威的一些规矩礼俗只是他人的一种表演和自我的一种意淫。李谙达为了效忠皇室,在临死之前寻找到守墓少年,并传授其法术,进而进宫保护皇上。寻找合适人选保护皇上是为了能够复国,小说也多次写到复国的可能性,譬如袁世凯多次表示还权清政府、军阀出征多次承诺打龙旗,而且也确实有几次短暂的复辟,很多表忠心的权臣都在承诺并且帮助皇帝复国,但是历史之轮是不可逆的。小说并不着力复国,而是在用新旧势力的较量来表达历史进程的艰辛,新旧事物交替的艰辛。

小说中作者点题,大地双心,一心是忠诚,二心为背叛。皇帝在各路势力的争斗运作中颠沛流离,或许有真正的富有忠心的人,但更多的是夹杂着私心的利用、变节和背叛。《大地双心》从头到尾聚焦的问题是忠心与背叛,这是个极为复杂的话题。世事的转变带来人的转变,忠心、爱心、贪心、痴心、好心、狠心,这些人心都被纳入进来讨论,从人心这一问题,延伸出人的多面性与人性的多面性。开篇以李谙达为袁世凯治病写起,但是疾病却未能治好,治病即是谋杀,这是一种效忠的方式,类似的效忠模式由此在小说中拉开序幕。

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人们也是在历史的洪流中,甚至可以说是在悖论中被推着走,每个人都是立体的、丰满的、多面的,兰词芳的败德成艺、奇穆钦贪得无厌却忠心耿耿、皇太妃们坚守旧制度旧习俗,却愿意以献身的方式挽留皇室生存的颜面。胡可式博士写白话新诗,家里住着西方现代化的住宅,新思想加载全身,但是对皇帝仍存有忠心,皇帝要被刺杀,他会站出来求情,这是何等悖谬。包括秀荞、徐烛宾、康有为、张作霖等其他人物,都有另外的不为人知晓的一面。正是这种揭秘,打开了人性的多向度。小说通篇都是在讲人的多面性。六飞的形象也是立体的,作为皇室的一员,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会儿传统一会儿现代,对西方器物热衷、创作白话诗,却又因为特殊的身份坚守着皇家的礼俗。他有着异乎常人的才能,具备天子的才干,对艺术有很深的造诣,对时事有清晰的认知,同时又具有普通人的心态,对爱情、友情、亲情的独特体悟,会下厨,甚至对一位名伶赎身的关切,接受民国的现实,又继续固守皇帝的心态。

小说杂糅进了很多超现实的成分,譬如李谙达对袁世凯病症的熟稔,关于其寿命的定数、治完病后在特务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刀枪不入的盖世神功,未卜先知的能力,最后被豹子叼走的死亡方式等,都是十分诡异的。全篇不断有催眠术等特异功能出现,小说多次写到的萨满,虽然作者对一切的法术进行了解密或者说是解构,并提出一切法术都是人为的,但是,各种秘法还是在文中飘荡,留下诸多的未解之谜,法术,也是人心。

《大地双心》也是作家历史观的一种流露。70后作家一向富有极其特殊的历史观,很多批评家得出了青年作家无历史感的论断,徐皓峰有意创作关于历史的作品,但是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历史观。《大地双心》的故事发生在中国最为特殊的历史时期,这是封建社会过度到民国时期,再到新中国成立的历史阶段,争权夺利、分地割据,守护王室维系清朝或是建立现代化的国家,各方力量明里暗里在较劲,尔虞讹诈、勾心斗角,或为皇室忠心,或为公为天下,或为自己的私利。小说的时间跨度半个世纪,从辛亥革命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以皇帝六飞为中心人物展开。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辛亥革命、张勋复辟、北伐战争、秀荞之死、张作霖之死等,都作为背景在小说中出现,而且更多的揭示的还是历史的另一面,将大的历史事件融入进人物的命运洪流之中。小说一定程度上是一部民国秘史。

作者思索的主要问题之一便是历史的叙述问题,小说中关于赵洪乡修《清史》《元史》的重修等细节来彰显这一主题,同时对不少历史事件的深挖更进一步指出了历史的复杂,也暗示了历史书写的不可靠不可信。对历史而言,哪怕是对处在那个时代的当事者,都不一定清楚历史的全貌,小说用滦州兵变和武昌起义的例证来说明此问题。在书写这段历史的时候,作者其实对整个历史进行了全盘打量。

小说很多人物有名有姓,有一定的史实依据,还有一些人物是化名,但有原型,同时还有大量的稗官野史和民间传闻,更重要的是,小说还有大量的叙述者的想象成分。作者这样写无非就是强调历史的复杂多元,反复无常,必然中夹杂着太多的偶然。就连大清是否灭亡都提出了多种假如,经常有人物站出来说在何种情况下,大清便不会灭亡。这样书写的价值在于对我们固有历史观的补充纠偏乃至颠覆。在一般意义上,辛亥革命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旧时代已经退场,但在小说中,各方势力仍然共存,即便是皇室皇帝都还存在,并且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更重要的是,还有一批人在为其效忠,从历史的进程角度而言,这些人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从人心、人性的角度来讲,对这些人又该有怎样的评价呢?

作为导演,写小说自然有一种影视既视感,画面极强,无论是文字的渲染还是情感的烘托,乃至场景场面的设置铺陈都是如此。这样的小说就有一种影视的既视感,画面感极强,故事线索繁复,情节一一铺开,结局娓娓道来。只是徐皓峰思考的更远也更多。

总的来看,小说大的故事梗概比较清晰,这是一部有故事的小说。但是旁枝斜出的也很多。小说具有当前流行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模式,几十万字内涉及的东西十分芜杂。主故事之外,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比如中日关系,中西文明的碰撞的思索,六飞生父在萨满仪式念下的咒语包括英国衰落……这种念想既朴素又可笑,但却似乎是那个时期对待他们的唯一办法。

此外小说还涉及中国器物、礼制、治国理政、儒学道统、佛教等宗教,以及西方思想等。关于西方的介入,小说书写的也是多方面的,既有器物层面的,自行车、配枪、各种外国大使赠送的礼物等,也有思想的层面的,西方的思想、制度的模式,甚至连革命要刺杀天子的习惯,都要考量、借鉴。又比如,小说最后,李敬事和六飞身份的交融和模糊也很有深意,因为他们两个本是完全不同的人,谁是主人谁是仆人在这里却分不清了。小说中的京戏比重也很大,这是传统文化的代表,无论是对民伶与官伶历史渊源的梳理,对当时名角及其表演的大篇幅书写,还是各方势力对堂会的重视,抑或是对大戏台的描写等都是在强调这一传统,这一国粹艺术。这其实也是变换中的一种恒常。但是到了后来,伶戏在破四旧中的遭遇,历史的变换又展现了出来。

徐皓峰在《大地双心》中对欲望的呈现,表层的如伶人夜间祸害民女、皇妃的春心、太监娶妻等。再从深层的来看,这些权力争斗、派系纷争,几乎都有私心和私欲在里面。《大地双心》通过一段被反复书写的历史的再书写与再挖掘,深挖人性,通过历史的还原与深度挖掘,暴露出了每一个人的私欲,这一论断明显的表现是,各种力量不断交缠争斗,但是“民”始终是缺位的,每一派系的利益都是在一己私利,而不是考虑天下为公,为民做主。小说几次人物借伦贝子之口提出了权力争斗中百姓的地位,实际上民是缺位的,民的真正利益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而短短几十年,政坛历经了袁世凯、徐烛宾、北洋三杰、吴佩孚、张作霖等人的角逐,他们所提出的救国方案并未真正成功,后果则是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历史的真相,只是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

徐皓峰的身份也较为特殊,既是小说作者,又是电影导演。其作品用武侠的笔法演绎历史,评判人心。小说《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都与武侠有关。其编剧导演的影片也有新武侠的意味,《一代宗师》《师父》《刀背藏身》都是如此。《大地双心》写历史,写皇帝,写权臣,写小民,最终还是落到了人性这一亘古不变的话题上来。这实际上延伸了其创作的理念。徐皓峰的创作一贯有武侠的笔法,对传统充满着怀念。《大地双心》正是这样的延续,通过忠心与背叛,来梳理传达关于侠、关于仁、关于义的认知。看似历史演义,实则是人性的考察。

不能忽视的,是其作品所蕴含的关乎历史的穿透力、关乎人心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