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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的秩序感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艾云  2019年05月30日08:59

❖ 她的秩序感,犹如苍穹之间翩飞的鸿雁那井然的排列;犹如在时间淘洗中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力量;犹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必然因果中的本质之解。对于这些,她又能娴熟运用生动鲜活的手法,在叙事和摹状中,隐曲地传递着事物本身的内在逻辑。

❖ 她是如此执拗地在讲述发生在都市的故事,具体说来是发生在广州的故事。她涉笔于商界、教育、媒体,更多的是追踪正在打拼中的都市白领。她的人物活动于各行各业,形象特征千姿百态,彼此关系错综复杂。她用时而峻冷严酷、时而宽宥慈恺的笔法,写出这座城市的心态与生态。那行为表情、呼吸吐纳都在她笔下跳宕着、奔跑着、趔趄着、拔擢着。她的语言机智而爽利,绝不拖泥带水;她的文辞又是鲜艳、俊俏、旖旎的,符合都市物质主义之伟力下繁复而绚丽之特征。

❖ 多年来,张欣致力于都市题材创作,在思考的深入中,现代意识之光正透过缝隙照亮内里。直视人性的真实,承认人的弱点与偏执,同时又要找到自我追省救赎之途,否则只有自毁。她的写作既接地气,又有超越性思考。这里不是吊诡而是充满辩证。

 

在我与张欣的交往和对她小说的阅读中,常常感到的是她均衡的秩序感。她的秩序感,犹如苍穹之间翩飞的鸿雁那井然的排列;犹如在时间淘洗中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力量;犹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必然因果中的本质之解。对于这些,她又能娴熟运用生动鲜活的手法,在叙事和摹状中,隐曲地传递着事物本身的内在逻辑。

谁都承认张欣是叙写都市生活的高手。她陆续出版的《浮华背后》《锁春记》《深喉》《谁可相依》《用一生去忘记》《不在梅边在柳边》《狐步杀》等长篇,还有许多的中篇小说,可以见出她作为一个都市故事讲述者的成熟老到。

阅读张欣最近完成的长篇小说《千万与春住》,其情节跌宕起伏,细节柔婉旖旎;其笔致华美,用词俊雅,节奏富于音乐动感,依旧给了我新的惊喜与感触。她仍然在写都市、写广州,但她没有用全部笔墨去写美学与伦理学的冲突。这里没有致命的诱惑,没有眩迷的惊颤,她在人物真实而平静的命运展开中,讨论都市发展的最新要义,讨论人必须确立的价值观以及责任伦理问题。

何为都市?

都市不仅仅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不仅仅是高耸入云的楼宇与扑朔迷离的霓虹灯,不仅仅是苍白而忙碌中的白领和脚步匆匆工作状态的人们;真正意义上的都市,在承认利润、经营、财富及商业活动的正当与必要时,它会悄悄淡化政治人伦关系下的绝对命令与服从,代之以市场经济中必不可少的商量与妥协。无形中,它钩沉常识、恢复理性;居于此地的人,将逐渐培养出公民意识与现代观念。现代观念又正是生命自身的逻辑与秩序感;同时,都市人在享用现代化的一切好东西时,又必须将责任承担,将义务承担。

话说张欣的《千万与春住》。纳蜜是全书中的主要人物,其他人都围绕着她的命运而展开。她原本有不错的职业和社会位置,但她活得虚妄而苍白,自私而乖戾。在她几乎陷入绝境之时,帮助她拔擢深渊的只能是抛弃落后陈腐的思想观念,来一场触及灵魂的精神剖析与观念转变,否则她会被抛出时代,被甩下历史舞台。

她总是心态不平衡,连她从小的闺蜜语冰也是她嫉妒的。纳蜜站在暗处,语冰站在明处。有心机的纳蜜对比语冰,总在失重中。她对语冰比自己漂亮、比自己家世优越、比自己更得男子的青睐,而后又有一桩美满婚姻都不服气。不久,语冰有了到美国的机会。在机会难得之时,她很信任地将未满月的儿子周鸿儒托付给纳蜜照看。待她在美国站住脚将儿子接到国外时,纳蜜做了一个恐怖的决定。她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狮狮换成鸿儒送出去。她认为自己的儿子从此可以在国外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优渥的生活环境,有更可期待的远大前程。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次在百货商店购物时,纳蜜把名义上的儿子丢了。丈夫薛一峰因为各种原因与她离了婚。原本的一手好牌让纳蜜打成了这样子。

却是不承想,丢失多年的儿子在山东乡下找到了。因为要做亲子鉴定,一切沉下去的历史真相必须浮出水面。

张欣高超的叙事手法常常是令人拍案叫绝。她善于将人物命运安排在某种跌宕起伏的戏剧化冲突之中,写得引人入胜。这也正是她的作品有较广泛的传播度和读者缘,被屡屡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原因之一。她深谙写作之道。语言不是蜜,却能粘住一切。文本要有趣,要吸引入读下去。若是让人不忍卒读,岂不白搭功夫?

但是这部长篇,张欣似乎无意于夺人心魄的视觉冲击;她更淡定从容、平实朴素地在讲人生命运的来历与去处。

对于整部小说做一概括非我所长,我只能断章取义地捡撷自己记得住的情节发挥一道。

儿子的失而复得自然是全书的重要线索,一些相关的人物纷纷浮出水面。

纳蜜仍然是全书主角。如何将这一重大秘密向夏语冰和周经纬启齿,她将这件棘手的事交给前夫薛一峰去办。然后是语冰夫妇出场。

语冰没有想象中对纳蜜的愤怒与仇恨,她只是平静地配合一切事情向前推近。语冰的儿子,原名周鸿儒,现名王大壮执意于待他视如己出的养父母,拒绝认亲。语冰与儿子亲近的唯一办法,是竭尽全力帮助救治儿子养母邓小芬的心脏病。她找遍京城所有关系,在奔波操持中为邓小芬找到很好的医院和医生。

儿子王大壮拒绝亲生父母让自己弥补学业不足的计划,仍然开着货车挣钱养家谋生。

心力交瘁中的语冰原以为丈夫周经纬是自己的依峙和忠诚的港湾,却不想,他在美国已有了另外的不在婚姻中的妻女。她的婚姻即将破裂。

语冰在美国的儿子,也就是纳蜜的亲生儿子,却是患有抑郁症,他不想成为有本事的大人物,只喜欢待在厨房,他擅长日本料理。在摆弄食材时,他的身心才能得到愉悦。

纳蜜的前夫薛一峰是个温和而丧失动力的人。在两个儿子之间的调试与努力,似乎成为他人生新的目标。

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滚动着,或被裹挟,或是做着选择。

那么纳蜜,她重重心机,筹谋算计,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儿子丢失,婚姻破裂。父亲利用职权贪污受贿被判12年,坐牢未满,便死于狱中。

而后,在她认为母亲成为自己的负担时,母亲则摔跤后脑勺触地,终因颅内出血不治而猝死。

按照迷信的说法,纳蜜已得到了报应。

报应就是命数,也可以这么理解。但这命数不是枉然到来,而是有比人的小聪明更大的因果链节。

后来的纳蜜仿佛是虚无的、恍惚的。她在恍惚中被贬到偏僻的无人肯去的一个再教育基地,却不想这个部门迎来咸鱼翻身的一天。恍惚中她与同行交往时是放手放权的,这让她省心又省力。她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学校的后花园拔草。这是她释放沉重如石的心灵的地方。但是所有的既往,都不可能忘却;母亲之死,将她的情绪终于推向最极端。她将面临重新审视灵魂、认识真相的问题。这不啻一次蜕变与涅槃的疼痛。

以往,她将自己不幸的根源都往别人身上推。她认为父母没有给她更骄人的容貌更优越的家庭;她认为前夫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更甜的柔情;她认为母亲不该忙于自己的情感不给女儿带孩子,她认为语冰不该比自己得到更多的疼惜与幸福。

书中写的纳蜜和语冰等人生于20世纪70年代。这一代人,她们从记事起就享有了中国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好东西。有的人在拼搏中向前,成为中流砥柱;有的人则以为得到的还少,还需要更多。生活在五光十色都市中的人,在真实和虚妄中,分不清前路何方。实际上,都市的无情法则是,每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又面临是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表面看,一切都是不动声色;实则,暗流涌动而吞噬一切。

纳蜜最终选择的不是毁灭而是生存,是因为她开始学会自我反省追问和忏悔。她终于意识到,“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亲手毁了自己的生活。”

而知耻近乎勇。

张欣说她不想将话全部说出,不想写满。她有意留下空白让人沉思。

让人沉思的是每个人都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纳蜜要承担忏悔过后生活该如何重新开始,薛一峰要承担如何将恍惚和不知就里的日子变得充实和有目标,王大壮要承担没有文凭、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前路更加坎坷崎岖,周经纬要承担抛妻别子良心谴责,语冰要承担从美返回大陆该如何融入陌生的人与事。

我发觉,她是如此执拗地在讲述发生在都市的故事,具体说来是发生在广州的故事。她涉笔于商界、教育、媒体,更多的是追踪正在打拼中的都市白领。她的人物活动于各行各业,形象特征千姿百态,彼此关系错综复杂。她用时而峻冷严酷、时而宽宥慈恺的笔法,写出这座城市的心态与生态。那行为表情、呼吸吐纳都在她笔下跳宕着、奔跑着、趔趄着、拔擢着。她的语言机智而爽利,绝不拖泥带水;她的文辞又是鲜艳、俊俏、旖旎的,符合都市物质主义之伟力下繁复而绚丽之特征。

张欣从来都不是一个廉价的乐观主义者。她深刻地看到,中国的都市化进程是晚近的事,一切是筚路蓝缕举步维艰,有许多无法言喻的反复与挣扎,其现代意识的培育是难乎其难。人本来就有许多的幽默意识,人不会一下子变得很好,但你要被迫地变好。都市的特征与本质就是一切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遵循正道的人才有出路,反之则是没有出路,是走向绝路。都市将无情地遵循客观规律。再进一步说就是:都市化具有生长性。是的,是生长性。人们概念里边认为农业文化的事物才具有生长性:乡村土壤中长出麦子、大豆、稻菽等自然植物。但这只是植物的生长。而在都市,则生长着人的精神,人必须经历自我纠偏、自我看护,必须培养责任伦理和公民意识。这就是都市的现代性。

《千万与春住》,张欣著,原刊于《花城》2019年第2期

花城出版社出版

《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选载

都市题材相对于农村题材,后者应该说是大多数中国作家熟悉并擅长的。前现代社会中,乡村是个超稳定结构,那隐匿于千重褶叠大山深处或生活于沃野平畴的农人们,他们日常生活缓慢,多由宗亲、家族、乡邻为其联系纽带。其经济来源大致是靠天吃饭。若是风调雨顺得恩泽有饱饭吃;或是风沙雨旱,便是歉收荒年无以裹腹。对于发生的矛盾和冲突,其解决办法有两种,一种是由村子里强梁的黑恶势力把控,谁拳头硬谁占上风;再一种是由德高望重的乡绅出面主持正义,众人皆服。乡村看似有道德纲常,却无法律秩序。乡村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文学作品描述得那么简单纯粹。在丛林法则犹在的地方,文明的很多倡导都可能失效。这里不一定能出现有理想有信念的革命家,却可能产生铤而走险、以死相拼的勇卒。

中国有不少杰出作家写出了前现代时期沉郁顿挫的乡村景观。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由前现代向现代性转捩的关键时期,如何揭示内幕,审视现状,既不要把乡村写成纯自然乡愁和唯美的净土,也不要写成血淋淋的人性丑陋的展示地,这都会考量作家的哲学认知。否则,很可能会将乡村题材做成伪叙事。

又有什么写作不需要思想智慧呢?无论乡村或是都市,要写出它有意味的形式和内容都不容易。

多年来,张欣致力于都市题材创作,在思考的深入中,现代意识之光正透过缝隙照亮内里。直视人性的真实,承认人的弱点与偏执,同时又要找到自我追省救赎之途,否则只有自毁。她的写作既接地气,又有超越性思考。这里不是吊诡而是充满辩证。

辩证以后的清晰前路,便迎来了秩序感。

许多论者会拿张欣和张爱玲、琼瑶并提,但是她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又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书写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事沧桑;如果评判,也只有艺术作为标准。

若是拿张欣和张爱玲比较,那其实是脸上有光。张爱玲何等人物,语言漂亮,文采斐然,不动声色中穿透人性真相,乃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神级人物,好生了得。

只是就题材和人物生活时代而论,张爱玲生活过的上海与香港这两座城市,都是1949年前的旧貌。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她笔下的妯娌、叔侄、三姑六婆的冷眼睥睨、勾心斗角,多发生在昏暗的老宅。那是低矮的屋檐,一个哈欠会打上半天,无所事事的人们,不劳不功,无端生出恩怨情仇。空洞的时光,负能量发酵成腐殖之地阴郁而湿濡的语言奇葩。张爱玲揭示的是旧时代人性的毫无前途,这一切有化石的认知意义;但距离现代人的现实生活比较遥远。

那么琼瑶呢。

琼瑶在为少男少女造出一帘春梦。在深门重扉锦衣玉食之地,无有生存之虞的人们,因两情相悦而受阻,便生出或呼天抢地的悲怆哀号、或缠绵悱恻的痛不欲生。故事的背景总是庭院,时代总是前清。玉树临风、眉宇凝愁的翩翩公子和鬓簪插花、摇曳裙裾、款摆悠悠的少妇和少女;清秋唏嘘,茜莎帐里,藏不尽多情总被无情恼的重重心事。这是超现实的、当不得真的;却是画面唯美、令人沉溺。琼瑶作品为影视所青睐,便在于她带给人临境感。在一片昏暝的现实之上,有一个清丽婉约之境,可以暂时休憩,在视觉冲击中闭目养神。这便是她创作成功的理由。

张欣和她们都有区别。张欣的人物都在现场、在岗位,是偷不得闲的工作中人。她无法让人物只在打嘴皮子仗中,活下去会成问题。而做事才能做人,做人正是在反复挫折和教训中的修为。无所作为者,做人会成问题。仅仅做梦更是于事无补。严峻的生活现实摆在那里,仅仅做梦,活下去会成为问题。

张欣选择写那些现实的参与者,写那些直面生存严峻的人们;她得用合乎当代人的逻辑去安排他们的命运。

张欣执拗地书写她熟悉的岭南广州。实际上她祖籍江苏,生于北京。1969年应征入伍来到广州,1984年转业仍留广州。不过,几十年的广州生活,早已浸润着这里的温风细雨日精月华。她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广州的形象大使。她怀着不曾减退的热忱去书写广州。广州在她笔下是活色生香的。食惠佳饭馆,自助餐厅,白天鹅酒店、天河区一家快捷酒店,西餐厅,日本料理店等等,一切都有迹可寻;住处墙面高饱和度的莫兰迪色、透明剔透的高脚杯、香薰烛台,罐装苏打水,一切都呈现面前;若吃西餐,那香芒龙虾沙律、意大利海鲜面,都让人垂涎欲滴。就连她写女主人穿的淡粉色棉质睡裙与肌肤的柔软合度,都那样纤毫毕现。都市必须要有流苏般的垂坠、竖琴般的低吟,丝绸般的滑逸,要有那朦胧迷幻、绚美闪亮的物质魅惑,那才叫都市。而都市还有深层的原则,就是它无形中遵循的大道。人的命运,不在表面,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三年五年,最多十年八年就会来一次洗牌。人不是和他人和外部抗争,而是自己和自己抗争。张欣如是说。

所有的地方都是被叙述出来的,所有的城市也都是被叙述出来的。在中国的城市中,上海是被叙述得最为充分的地方。小说、影视作品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在讲述着上海的故事。尤其民国时代的上海风情,犹如不凋的玫瑰,一直绽放着或尖刺、或娇美的花瓣。那时段的上海,社会各种政治与经济文化势力彼此角逐,同时登场。冒险家与买办、金融巨头与革命者、青红帮与职业文人、左翼作家连同三教九流引车卖浆者,在那块土地演绎波光诡谲的故事。政府的看管是松弛,一切都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又加上租界文化,西风美雨之渗透;于是,上海的叙事带着香艳和传奇,催发出人们无边的想象力。

比较上海,广州其实开埠更早。作为唯一的通商口岸,它有着为世人瞩目的富庶和繁荣,同时也是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南越王赵佗,开疆拓土。留在这里的有穿越千年的行官、深井、沟渠、水闸、瓦碟、石阶、竹简以及文牍可资凭吊;有黄埔口岸奔流珠江、依稀葆有大清商埠之盛景,有陈家祠美奂美仑岭南建筑艺术的精湛,有荔湾湖平和丽日下悠悠画舫和袅袅粤剧的飘荡,有美食佳肴的荟萃,有四季的花开不败;这里也有现代性地标建筑,如湿漉漉海珠石壁垒的广州大剧院,本白书页翻帙的图书馆,紫晕月光宝盒般的博物馆,美人款摆婀娜腰肢的小蛮腰;它更是处在平和淡定中攒足心劲努力进取之人的创业之选,是经验主义的湿地。

历史中的岭南,曾经被称之为化外之民、瘴疠之地,是政治上遭致贬谪者的流放之地。由此可以想象它的边缘化身份。正是这样的处境,它必须要学会自救而不是自戕,让自己活下去成为它的最低和最高生存原则。也因此,它的官性不那么凛冽,它的民性也不那么暴躁。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张欣,浸润于这样的历史文化氛围,但她的选材多是当代,摹状她熟悉的当下生活。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观念嬗变、人性隐幽正是她最想追问和揭示的。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也就是说,都市化与现代意识不是一蹴即就可以迅速完成的,它注定伴随着蜕变中的阵痛,伴随艰辛而缓慢的挣扎。在这一过程中,失重、战栗、绝望会存在,甚至血路冲杀时的原罪、阴谋的血渍斑斑,都令人无法忽略,历历在目。

但它很少骄傲与梦想。但它是警觉的、先锋的。康梁变法、黄花岗起义,为千年沉迈的帝国之瓦解做着艰辛的准备与铺垫。谈及近代史,这座耀眼的城市忝列半部。但它那低抑谦逊的个性,便以为不必叙事,不着一字也风流,不着一字也难掩名望与光荣。

也许是这样。但是,讲叙总比不讲要好,讲叙总会让人更形象立体地认识这座城市。宏大叙事很容易一闪而过、一笔概括,只给人笼统、模糊的印象。而带着细节的摩挲,手心微微沁汗、呼吸平稳或疾速,情绪或痛楚或欢悦,一点点摹状,这城市的表情也就这样留伫了。

张欣执拗地书写着这座城市,经她描摹与讲叙,鲜活了广州,创造了广州。

《千万与春住》这个题目,一开始我以为是并列词语,直到后来才知道这原来是加重语气:你千万要与春天同住啊!这个春,包涵了很多意思。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盲从与昏聩,让人丧失判断力和方向感,但在经历过迷惘与虚妄之后,人要学会选择鲜花而不是垃圾;要学会做一个有领悟力的人,这就是与春同住的意思啊。

这正是张欣所遵循的。我很少见有人像她那样从容而缜密。她既耿直爽朗,又婉约明丽。非常不搭的气质在她身上都能得到融汇。有整合能力的人值得信赖。

我信赖张欣,追看她在《广州日报》开的专栏及其他文字,她的微信号“岁月无敌问张欣”也是我必看之选。她的那些文字,真有见地,启人心智。她有练达的生活观念和直入事物本质的犀利,这让她与真相与准确不隔。真相不是真理,准确不是正确。摆脱道德优越才是写作人的修为功课。

我信赖张欣,每周六上午我们跟着许老师跳民族舞。张欣在前,我在后。我永远记不住动作,一招一式全随张欣。她对我对,她错我错。她如果有事请假,我就乱了阵脚。

一个认你信服的人,总能让人从此人身上看到好东西。我从张欣这里看到准确的判断力,然后马上行动、持之以恒。

仿佛文坛长青树的张欣,在许多人都写不动的时候,依旧创造力饱满旺盛。她从不一惊一乍,只是妥善而笃定地安排着动静、时序、律令,让日常充溢勇气和均衡的秩序。她的写作愈加成熟,也愈加葱茏。

2019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