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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作家“双重智慧”的知识学考察 ——以读书求学时期为中心

来源:《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 邓丽华  2019年05月28日09:09

摘要:通过考察五四作家的教育经历,发掘他们在读书求学时期所读的书籍、修过的课程,以理清他们知识的来源、种类、不同时期对其知识结构形成的影响,从知识学的角度探讨五四一代作家“双重智慧”形成的原因。启蒙教育阶段,五四作家的知识结构主要由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构成单一的一维;进入国内新式学校之后他们才开始有西方现代知识的一维,他们开始接触现代自然科学技术课程、外国文学艺术、外国语等新知识,继续学习传统文化知识,主动接受新思想;国外留学教育中,他们深入学习外国语与自然科学知识,大量阅读优秀的中外文学作品,热心翻译工作。通过三个教育阶段的知识积淀,最终为其文学艺术上的融贯古今、会通中西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关键词:五四作家;“双重智慧”;知识学;读书;教育

 

许祖华教授曾将梁实秋的魅力精辟地概括为“双重智慧”[1],在详细考察了五四新文学开拓者的读书活动、教育经历之后,我们会发现五四作家同样拥有“双重智慧”,即他们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又深受西方现代文化的影响。他们是最后一批接受封建传统私塾教育的学生,又是较早接受西方现代知识教育的青年。读书求学时期古与今、中与西异质文化的有机融合,让他们拥有了创造新文学的主体条件——“双重知识结构”,更赋予了他们现代性、民族性的品格。

五四作家的“双重智慧”是在启蒙教育、国内新式学校教育、国外留学教育下逐渐形成的。他们摄取的知识,从来源上看既有书本知识也有实践知识,从学科上看既有自然科学知识又有人文科学知识,从国别上看既有中国知识也有外国知识,从性质上来说则既有传统知识也有现代知识,显示出了五四作家知识的多样性特征。同时,不同阶段五四作家摄取了不同类型的知识,他们始终没有停止阅读和学习,显示了知识的动态性特征。

一、启蒙教育

五四作家的启蒙教育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来自家庭的教导熏陶,二是私塾的严格训练,三是自由阅读和社会实践。来自家庭的教导熏陶主要是长辈的言传身教,也包括仆人们讲故事,促使他们对读书、求知产生最初的欲望。在私塾里接受的教育是旧式的,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如果说私塾求学是被动学习,那么自由阅读和社会实践则是一种主动求知学习,显示了他们最早的审美倾向。这三个方面对五四作家知识结构的形成有着不同的影响,家庭的教导和社会实践使他们亲近民间文学艺术,私塾教育使他们拥有封建正统的儒家经典知识,自由阅读则是吸取野史、杂说、小说、白话等非正统的知识。所以,启蒙教育阶段,五四作家的知识结构虽然只有中国传统文学单一的一维,但是他们并没有被封建的伦理道德知识所束缚,既保持着对民间文学艺术的热情,也阅读了许多反封建的小说,对今后民间文艺、白话小说的旨趣有深远影响。

首先,家庭教育是五四作家最早接触的启蒙教育,除了长辈(特别是父母)给予孩子基本的文字、语言训练之外,家庭教育主要给孩子提供民间文学知识,长辈们对五四作家教育问题的重视、对他们买书读书的支持,直接影响了他们读书求知的兴趣和后来文艺创作的方向。讲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是最简单最常见的知识教育方式,幼年时鲁迅的母亲鲁瑞给他讲民间故事、继祖母教他猜谜、保姆长妈妈给他讲洪秀全的故事,鲁迅因此听了《义妖传》《白蛇传》《猫是虎的师父》等许多民间故事,郁达夫的侍婢也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像《牛郎织女》《白蛇传》《哪吒闹海》《田螺姑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朱自清的母亲搜罗了许多小说故事、名人传记讲给他听。民间故事因其通俗性和故事的传奇性,往往更能引起知识水平有限的儿童们的兴趣,进而对文学产生兴趣,使五四作家初步领略中国民间文学艺术的魅力。除了讲故事以外,长辈重视五四作家教育问题的态度,也会影响他们摄取知识的热情,即便家庭经济拮据,郁达夫的母亲陆氏仍然抵押全部家业送他读书,胡适的母亲希望胡适不仅会背四书五经,更能懂得所读经书的意思,所以特意嘱托私塾先生为他“讲书”,胡适也称“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2],她们的态度指引了五四作家热爱读书的方向。长辈们十分支持五四作家买书读书,鲁迅的母亲支持他买书,周作人的祖父奖励他看小说,他亲切地称祖父为“教会我读书的老师”[3],郭沫若的长兄教他读段玉裁的《群经音韵谱》,抄写《说文》部首,使郭沫若从小就接受音韵、文字方面的训练。长辈们诱发了五四作家文艺创作的兴趣,鲁迅对美术的热爱最早可以追溯到他收集的第一本画图,那是长辈送给他的《二十四孝图》,他很喜欢,却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喜欢里面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的故事,郭沫若的母亲杜氏从小教他念诗,所以他说“我们兄弟姐妹们底家庭教育全是受我母亲之赐。……假使我也算得个诗人,那这个遗传分子确也是从我母亲来的了”[4]。来自家庭的文学熏陶,让五四作家从牙牙学语开始就与知识发生了联系,产生了最原始的求知冲动,他们最早摄取的主要是民间文学知识,通过家庭直接或潜移默化的影响,培养了阅读兴趣和阅读习惯。真正系统地、严格地接受知识教育,是从进入私塾读书开始的。

其次,私塾教育是五四作家启蒙教育阶段接受的最正规、最严格的旧式教育。旧时代的大户人家十分注重文化教育,许多都办有自己的私塾,到了读书年纪孩子们就会被送进去读几年书。即便是条件相对困难的家庭,如郁达夫,其母也会想方设法筹措资金送孩子进私塾读书。私塾的设置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求知,而是为了应试科考,所以学习的知识主要局限在四书五经等封建正统的儒家经典中,包括蒙学读物、经史典籍、古文诗词等;“不求甚解”,先生并不讲解经书的意思,只是要求学童死记硬背,体罚比较常见;上课形式以背书、练毛笔字、对对子等为主。他们进私塾最初读的蒙学读物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神童诗》等,目的主要是学习认字,郭沫若在“绥山馆”、叶圣陶在张承胪的书塾、郁达夫在罗氏私塾就背诵了这些启蒙读物。胡适因为进学堂以前就认得将近千字,所以没有再读这些蒙学读物,他读的第一本书是父亲编的教他做人之道的四言韵文《学为人诗》,鲁迅的开蒙读物也比较特殊,是历史读物《鉴略》,他们显示出了更高的学习天赋。开蒙识字以后,就进入系统学习经史典籍、古文诗词等儒家经典的阶段,包括《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还有《鉴略》《古文观止》等,鲁迅、周作人、胡适、郭沫若、叶圣陶等他们都在私塾里学习背诵了这些经书。对于这段私塾读书的经历,五四作家褒贬不一,郁达夫认为“这一种读书背书时摇摆身体的作用与快乐,大约是没有在从前的中国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5],他十分享受读书的乐趣,叶圣陶却觉得私塾先生要求背诵的书籍“是压在肩背上的沉重的负担”[6],周作人更称“以前所读之经于我毫无益处”[7],可见他对这段生活的深恶痛绝。不可否认,私塾求学让五四作家比较全面地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教育,对系统地学习中国古代典籍、训练语文的基本功有帮助,这是迄今我们的教育都望尘莫及的。但是,由于私塾教育教授的知识主要局限在旧的文化教育中,最终成为阻碍五四作家接触新知识、新思想的“囚牢”,尤其是封建正统的私塾教育向学童灌输的儒家纲常伦理思想,是有违人性的,一味沉迷故纸堆也会让他们对国家现实状况漠然无知,死记硬背的填鸭式教育,单调乏味的私塾生活,压抑了孩子们的天性。国家动荡、时代变迁的近代,如果只依照私塾的模式教学,最终只会导致学生知识陈旧、思维僵化、与时代相脱离。

再次,虽然私塾先生不允许学童看《四书》《五经》以外的杂书、闲书,但五四作家并不只是被动地读经,并没有完全被封建正统的教育所束缚,他们还会通过自由阅读和社会实践的方式主动学习扩充知识,既让五四作家得到通俗小说、白话、古文等方面的训练,也使他们更加亲近民间文艺,培养了新的文学艺术趣味。自由阅读和社会实践使五四作家接触了许多中国古代通俗小说,鲁迅、周作人、胡适等阅读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胡适还阅读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妆楼》等通俗小说,叶圣陶在与父亲听“说书”的过程中积累了许多才子佳人、历史英雄、江湖好汉的故事,听的“小书”有《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有《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等,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白话文的训练,对其后白话文的提倡和创作有帮助。通过社会实践,胡适得到了古文方面的训练,他常常给本家姐妹讲《聊斋志异》《凤仙》《莲香》《张鸿渐》《江城》等古文故事,使他更加了解古文的文理章法,所以在十四岁就能作出很像样的古文来。五四作家在民间生活中感受到了民间文艺的乐趣,与下层民众建立起了最朴素的情感,鲁迅爱看“五猖会”、社戏等迎神赛会,这些美好的记忆都以文学的形式出现在了鲁迅的作品中。五四作家新的文学艺术趣味也是在自由阅读中生发的,鲁迅、周作人抄录了许多描写植物、动物、昆虫的书籍,如《茶经》《五木经》《耒耜经》《释虫小记》《释草小记》《南方草木状》等,与大自然保持着天然的亲近。鲁迅对绘画有着特别的喜爱,买了《毛诗品物图考》《芥子园画传》《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谱》《百鸟图说》《百寿图说》等画书,课余喜欢描画,描《荡寇志》《西游记》等的绣像,这一爱好伴随鲁迅一生,译介、创作了许多美术文论,在美术方面取得了很高的造诣。自由阅读和社会实践使五四作家在封建正统的私塾教育之外,又获得了关于小说、白话、民间文艺等方面的知识,培养了新的审美趣味,潜意识里也逐渐产生反封建、叛逆的思想。

启蒙教育阶段是五四作家系统地、专门地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知识的阶段,既有正统的古代诗文儒家经典知识,也有非正统的小说、白话等知识,领略了民间文学艺术的魅力。通过家庭教导、私塾教育、自由阅读与社会实践,使五四作家从小就受到了很好的阅读训练,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奠定了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学基础,成为日后他们亲近或疏离中国传统文学的源头。

二、国内新式学校教育

在进入国内新式学校接受教育以后,五四作家的知识结构才开始拥有西方现代知识(西方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和西方人文知识)的一维。清朝末年,当皇帝和孔夫子还是百姓心中的绝对真理时,国内新式学校的出现,西方现代科学与人文课程的设置,给知识界、思想界送来了新鲜的空气,青年学子迎来了走出私塾的第一道曙光。他们开始学习西方现代的科学技术与文化知识,从传统儒家纲常伦理道德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外国语的掌握,成为他们打开西方世界的钥匙。他们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作品,进一步提高了文学的修养。有的五四作家并没有去国外留学,在国内新式学校接触的西方文化就成为影响他们思想、创作的重要契机,如叶圣陶。下面具体从四个方面论述国内新式学校教育对五四作家的影响。

首先是现代自然科学技术课程的开设,新的课程把学生从死读古书的旧式书斋里解放出来,使五四作家的知识结构增加了自然科学知识的一维,知识结构更加全面、合理,弥补了中国传统教育在自然科学知识上的缺失。陈独秀在求是书院学习天文学、造船学、算学和测绘学等,鲁迅所在的矿务铁路学堂开设的课程有矿物学、地质学、熔炼学、化学、物理、测算学、绘图学等,周作人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开设有数学、物理、化学、驾驶、管轮等,胡适在梅溪学堂学习算学,在澄衷学堂学习物理、化学、博物、图画等科目,叶圣陶就读的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开设了地理、博物、体育等新课程,学校还组织学生远足,郁达夫在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学习算学、地理、图画、体操等新科目。自然科学技术课程的学习,使五四作家系统地学习了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等新知识,开始培养科学的思维,所以在新文化运动中“科学”直接成为了五四作家高举的大纛之一。

其次是初步学习了外国语,西方文艺知识的接触,使五四作家拥有的人文知识不仅仅只有中国文学知识,也有外国文学知识,开始拥有世界性的眼光。英语是许多五四作家学习的一门外国语,陈独秀在求是书院、周作人在江南水师学堂、胡适在梅溪学堂、叶圣陶在苏州公立中学、郁达夫在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朱自清在在安徽旅扬公学高等小学都学习了英语,陈独秀在求是书院还学习了法文、鲁迅在矿路学堂学了德语,外国语的初步学习既让他们对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产生了兴趣,也为之后出国留学做了语言上的准备。五四作家阅读了许多外国文学作品,对他们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严复、林纾、梁启超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是五四作家的热心读物,通过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五四作家接受了物竞天择的观点,通过阅读卢梭、孟德斯鸠、达尔文等的著作,五四作家接受了外国文学宣传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此外,周作人十分喜欢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的插画本《天方夜谈》,“假如没有它,大概出了学堂,我也把那些洋文书一股脑儿的丢掉了吧”[8]。郭沫若在成都高等学校理科读书时,匡伯伦的英文教科书《二十世纪读本》中美国诗人朗费洛的英文诗《箭与歌》,使郭沫若 “悟到了诗歌的真实的精神”[9],开始了诗歌的“觉醒期”。可见,因为外国文学知识的融入,五四作家的思想、创作都受到了很深的影响。

再次是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深入学习,影响了他们后来的文学创作与审美趣味。鲁迅在矿路学堂的汉语课上学习《左传》《小学集注》,读书范围依旧十分广泛,包括《百鸟图说》《百兽图说》《芥子园全集》《阅微草堂笔记》《解学士诗》《状元阁执笔法》等多种,课余也喜欢读小说,已经几乎能背诵《红楼梦》;胡适在澄衷学堂了解了除四书五经之外中国的学术思想、学术史,进入中国公学以后因病回家,看了清末桐城派散文家吴汝纶选的古文读本,不讲对仗,形式自由,比小时候读的律诗还感兴趣,背诵了《木兰辞》《饮马长城窟行》《古诗十九首》等,一直到陶渊明、杜甫,发现了新世界,自己也学着做起诗来;郭沫若所在的乐山高等小学旧课程如国文、讲经、地方掌故很充实,陈济民讲授的国文及文法、易曙辉讲授的乡土掌故、帅平均讲授的《礼记·王制》与今文《尚书》使他很感兴趣,[10]读了《史记》,喜欢《项羽本纪》《伯夷列传》《屈原列传》,在嘉定府中学对黄经华讲授的《春秋》很感兴趣,爱读古籍,喜欢庄子、列子的书籍;郁达夫在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的教科书有《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读前四史和唐诗古文,系统阅读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和唐宋古文,毕业时学堂奖励的《吴梅村诗集》更增加了他对古典文学的兴趣,在杭州府中学堂以读书为乐趣,《沧浪诗话》《白香词谱》的诗词理论指导了他以后的创作,《花月痕》《西湖佳话》让他愈发想创作小说,还读了《西湖佳话》《西厢记》《白香词谱》《唐宋诗文醇》等小说诗文集,也读了《庚子拳匪始末记》等历史书籍。中国传统文化知识以其博大精深始终吸引着五四作家的关注,在国内新式学校的学习,使他们阅读了更多的中国古代文学典籍,激发了五四作家诗歌或小说的创作兴趣。

最后五四作家与传统私塾里的读书人最大的不同还在于,他们不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关心时事、关切国家民族的命运,爱看各种记录时事的报纸,主动接受新思想,眼光从古代转向现代,吸取当下的新知识,追赶时代的新潮流。陈独秀就读的求是书院提供《时务报》《知新报》等新书报;鲁迅所在的矿路学堂设有专门的阅报处,《时务报》《国闻报》《译学汇编》等,他也读了许多流行的、宣传新思想的书,《中日纪事》《日本新政考》《科学丛书》《仁学》等;周作人在江南水师学堂看了《新民丛报》《新小说》《自由书》《现世界大势论》《灭国新法论》《中国魂》《清议报通论》《饮冰室自由书》等;胡适阅读了《新民丛报》《明治维新三十年史》《革命军》,和梁启超的著作、宣传反清革命的书;《民报》《民立报》《民铎报》是叶圣陶热心的读物。这些宣传新思想的书籍、报刊撕下了清政府虚伪的面具,让他们对中国的国情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所以在反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思想上更加坚定。

有学者说:“中国的新文学,并非传统的旧文学的自然延续,而是在异质的西方文化催生下开始的一种创新”[11],异质的西方文化的催生最初就是在国内新式学校里发生的。国内新式学校教育让五四作家开始接触西学、新学,从被动读经转向主动接受新学,了解西方文明,掌握西方现代科学知识和文学知识。西方现代科学知识和西方人文知识的融入,使五四作家的知识结构发生了质的改变,从单维转向多维,知识结构逐渐走向完整、全面与合理。中学与西学、旧学与新学他们通通都吸收,没有发生明显的排斥、抵牾。

三、国外留学教育

在国内新式学校中,五四作家初步接触了西方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知识,因为时代的便利和自身求知的欲望,许多五四作家选择出国留学,直接进入西方文明中,寻求新知识,当然,从知识类型上来说,国外留学教育并没有使五四作家接触新的知识,而是在外国语、自然科学知识、人文知识等方面深入积累。他们继续深入学习外国语言,选修自然科学类课程,阅读中外文学作品尤其是外国文学作品,从事优秀作品的译介活动,宣传西方的民主、科学等思想。

出国留学的五四作家继续深入学习外国语言,所学的外国语种类更加丰富。因为掌握了外国语,才能掌握开启西方文化的钥匙,才能更自由地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来挑选外国文学作品,也更能保证所读作品的真实性,不受译者翻译水平的限制,从被动地接受他人的译著转向主动地选择符合他们审美趣味的原典。如鲁迅在弘文学院普通速成班学习了日语、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选修德语课程、与周作人一起向孔特夫人学习俄语,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等留学日本也都努力学习日语,周作人在法政大学特别预科、立教大学更是仅仅学习语言而已,郭沫若在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学习德文等。

在专业的选择上,由于许多五四作家最初都秉持着“实业救国”的思想,相信自然科学类专业比文科类专业更能为国家做一些切合实际的贡献,所以他们大都曾以自然科学为专业,选修自然科学课程,这让他们更深入地学习了西方现代的自然科学知识。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学习的是医学,胡适最初学习的是农学。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学习了物理、化学、解剖学、骨学、血管学、神经学、组织学、生理学、伦理学等课程,郭沫若与郁达夫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学医,为了不辜负兄长的期望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选读农科,“果树学”课程里的实习锻炼了他的实践能力。他们虽然都曾选修理工科专业,最后从事的职业和成就却落在了文学上。在国外留学学习的自然科学知识,教给了他们另一种科学的、理性的思维,但并没有真正让他们从文学转向理工科,这与他们成长以来接受的文学艺术熏陶和文学兴趣有关。郭沫若就曾说:“在福冈足足住了四年零七个月的我,算把医科大学弄毕业了”[12],字里行间透露着四年多学医的煎熬,因为郭沫若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医学,而是文学。所以对他们主体条件、知识结构的研究,不应该仅仅停留在对西方科学知识的关注上,科学的因素与人文的因素,二者不可偏废。

五四作家在国外留学期间,对外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并未放弃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作品。周作人刚留学东京那年就购买了该莱的《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安特路朗《神话仪式与宗教》,受安特路朗人类学派神话理论影响很大,以后对希腊神话和神话学多有研究,以及晚年翻译《希腊神话》、《希腊的神与英雄》,即是由此开始;胡适留学美国以来对英国文学很感兴趣,还涉猎了德国文学、法国文学;郭沫若留学日本时喜欢读泰戈尔的诗,也读海涅、屠格涅夫的作品,受泰戈尔和海涅的影响创作了他最早的新诗《死的诱惑》,接触了王阳明、斯宾诺莎的作品,醉心于泛神论思想,还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的作品,直接读德文原文歌德的自叙传《诗与真》、梅里克小说《向卜拉格旅行途上的穆查特》,读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豪放的自由诗鼓舞了郭沫若,《凤凰涅槃》《晨安》《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等便是在惠特曼的影响下完成;郁达夫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留学时,喜欢读欧美的文学书,阅读了大量的西洋作品,尤其是小说,从杜儿葛纳夫到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契诃夫,以及日本时兴的“软文学”,“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内外,后来进了东京的帝大,这读小说之癖,也终于改不过来”[13]。学习外国文学的同时,五四作家也继续学习中国文学。1908年周氏兄弟听章太炎讲学,讲《说文解字》,学习语言、文字,使他们进一步了解中国古典文化的博大精深;胡适转入哥伦比亚大学时,美国正刮排华之风,西方的汉学也还未到启蒙阶段,但夏德教授仍然鼓励胡适以汉学为辅修,使胡适在留学期间没有放弃中学和西学两方面的涉猎;郁达夫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阅读的虽然是外国文学作品,创作的却主要是中国的古风诗歌,直到五四运动期间才从旧体诗转向新文学。

积累的语言学习知识、阅读的外国文学作品,直接促成了他们的翻译活动,借以宣传西方的新思想、新知识。鲁迅留学期间翻译了《物理新铨》《北极探险记》《造人术》等科学论文和《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科学幻想小说,1906年从仙台回东京后甚至弃医从文,不再入学,而专门从事文艺译介工作,他与周作人学习俄语也是为了翻译文学作品;胡适留学时希望“执笔报国”,用译介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来激励国人的爱国之心,他用白话翻译法国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拜伦的《哀希腊歌》,宣扬爱国之情;郭沫若在1917年翻译《泰戈尔诗选》,升入福冈九州帝国大学医科后着手翻译《海涅诗选》《浮士德》等。他们热心翻译也一直持续到了后来的工作中,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一部分。

五四作家在国外留学,直接进入西方世界中,学习外国的语言、文学、自然科学知识,感受西方的现代自然科学文明和文学艺术魅力。这段经历不仅仅开阔了他们的视野,更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思维、新的知识,也让他们更加清楚了对文学、艺术的热爱,促使他们学成归国以后用文学的方式启迪民众,报效祖国。

综上所述,启蒙教育阶段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系统学习与民间文学艺术的熏陶,培养了五四作家对文学和阅读的兴趣,使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成为五四作家知识结构的一维。国内新式学校设立的新课程、新知识把五四作家从旧式私塾中解放出来,通过现代自然科学技术的学习,增加了知识结构中自然科学知识的一维;他们初步学习外国语言、接触外国文艺作品,也并未停止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学习,中国文学知识和外国文学知识同时吸取;在新式学校学习的他们关心时事、主动接受新思想。国外留学让他们亲历西方,感受现代文明,学习并掌握了多种外国语言,从自然科学专业最终转向文学艺术的追寻,中国文学知识和外国文学知识他们仍旧同时涉猎,积极热心翻译事业。可见,五四作家的“双重智慧”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不同阶段的教育经历中,通过大量的书籍阅读、课程学习、社会实践活动等逐渐形成的,从单一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结构,到拥有现代自然科学知识与西方文艺知识,再到进一步的自然科学知识与人文知识的积累,知识结构渐趋完善、合理。

其实从近代开始,中国就有像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学兼中西的人物,他们的思想、作品对五四作家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比较而言近代作家知识结构的层次差异还是很大的,不像五四作家那样具有群体性的学贯中西特征。时代不同,教育经历的差异,造成了学兼中西是个体特征还是群体现象的差别。教育的变革,使五四一代人享受了具有探索性、又相对完整的中西文化教育。个人禀赋的主体条件加上时代教育的客观环境,最终促成了五四作家“双重智慧”的形成。

 

参考文献:

[1]许祖华.双重智慧:梁实秋的魅力[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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