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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颖《隔离带》:因为深情才放手

来源:《收获》 | 吴玫  2019年05月21日09:02

一万字的小说,能不能写得峰回路转?唐颖的短篇新作《隔离带》告诉我们,能!

以我的阅读经验,一万字的小说应该一开始就请出关键人物,不然,可能故事已经讲到了结局人物还没来得及丰满起来,所以,读《隔离带》,我想当然地觉得礼平是小说的主角。

礼平也扛得起主角这面大旗。

故事开始于甲肝在上海大流行的7年后,那就是1995年了。1995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刚刚将积蓄中的绝大部分付给单位,从而将一套福利分房变成了自有产权房,礼平却已经凭借灵敏的嗅觉靠着买卖大上海的楼花成了富婆。在这之前,美女学霸曾远嫁过加拿大,与丈夫特别是婆婆格格不入后,她没有贪恋彼邦舒适的生活条件,毅然选择离婚归国,大把赚着房地产的暴利外,与艺术家华盛保持着不计较得失的情人关系。这样的人生,放到现在都可让小说家大书特书,遑论20年前!

可是,往下读,我们很快就能发现,礼平不是唐颖这篇小说的中心。

那么主角是叙述者“我”吗?对淮海路有着特殊情结的上海女人,1995年的时候明知道穷尽自己的一生都无法在淮海路谋到一居半室,倒也能安之若素地每天往返于浦东的旧工房和淮海路的公司,慰藉自己的手段也很上海女人,就是在淮海路第二食品商店买一盒奶油蛋糕托回浦东的家里。这样的上海女人,很久以来一直穿梭在唐颖以往的创作中,始终在寻求突破的作家,当然也不会以“我”为中心。

这时候,俞自谦出现了。

俞自谦是礼平的情人华盛带入“我”的朋友圈的,俞自谦是拍着华盛的肩膀跳着站在我们面前,像个欢快的少女。她至少已经过了三十,仍然梳着马尾辫,笑靥仍然充满感染力,虽然眼角有了鱼尾纹……她站在礼平身边,竟让美女变得暗淡了,那么,俞自谦将把礼平从华盛的身边推走成为艺术家的新一任第三者?顺便也占据了《隔离带》主角的位子?

《隔离带》总是以“我”与礼平的互动来推进情节发展。自打俞自谦走进《隔离带》后,她就从来不曾缺席过“我”与礼平的言语往来。说得多了,再看到终于不穿运动鞋而是短筒皮靴的俞自谦“配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薄丝棉长袍,外套黑色厚羊毛开衫,裹着黑色镶嵌白色珠子GUCCI羊毛围巾。马尾辫散开成偏见长发……”,自然会心生警惕,从来对八卦不感冒的礼平,第一次趁华盛深睡时检查起他的手机来。

“旧符”虽不至于被华盛换掉,却真有“新桃”,但不是俞自谦!那么,俞自谦也不是《隔离带》的主角?当然。

不过,直到将《隔离带》读到结尾,我才敢断定,俞自谦充其量只是女配角,配合的是一个在小说里唐颖都没有给他姓名的男人,“我”的丈夫。

对,唐颖用一万字来左铅右椠,就是为了“我”的丈夫,一个当代作家作品里难以见到的上海男人。

虽然丈夫一直在“我”的片言只语里,但他正式登场时小说已经过半,那时,在礼平的帮助下,“我”和丈夫决定买下一套因为避免不掉飞机起落的轰鸣声而相对价廉的两室两厅。礼平建议办一个暖屋派对避免住新房后得病,丈夫不赞成,不赞成的理由并不是马马虎虎匆匆忙忙的“我”所以为的,丈夫累了。

丈夫太有可能累了,因为,他是1988年甲肝大流行的中招者。“丈夫坚持早睡早起,每日九点半上床,十点入睡”,对此读者很容易跟“我”达成共识,那是因为“我”丈夫虽然康复但身体底子已经不复病前。直到读完小说,我才意识到,唐颖用“隔离带”命名这篇新作,是想表达,一个人一旦进过隔离病房,导致的心理阴翳将终身难消,将“我”丈夫送入隔离病房又是一场让整座城市谈虎色变的甲肝,等于将他的身体隐私公之于世了。此等打击力度对一个人的自信心伤害有多大?“我”的丈夫虽接受了“我”隔着三米左右的隔离带喊出的“等你出院,我们就结婚”的约定,在婚姻生活中却处处小心翼翼,坚决不要孩子,经常悄悄去医院做肝功能检查,还佯装不知“我”也在不间断地做肝功能检查。如此被捧在手心里的婚姻生活,显现着“我”为爱情作出的牺牲的同时,也倒映出身在其中的“我”丈夫的尽力迎合。1990年代是报刊业从业人员最为荣耀的时光,一个年轻的报社编辑,却固守九点半上床10点钟睡觉的老年人生活方式,敢说,他不是在用睡眠来努力应对已经让他难以消解的日常生活!

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谦卑度日的男人,却有着坚韧、坚挺的脊梁!被“我”撞见与俞自谦在一起,分明是他在帮助俞自谦消解心中的隐痛,而不由分说地同意与“我”离婚,更不是什么移情别恋,而是为了让“我”过上“我”想要的婚姻生活——只是毅然而然挥别丈夫的“我”当时不明就里。

我们也是读到这里才恍然大悟:1988年是俞自谦带着男友以及男友的同事“我”丈夫一次次去吃毛蚶,继而染上恶疾。俞自谦的男友没能走出隔离病房死于肝坏死。能够走出隔离病房、能够走出失去男友之痛,很大程度上俞自谦依靠的是过度地打扮自己和不停地寻找男友,但那终究是瞬间的麻醉,俞自谦还是被自己的心魔绞杀了。什么时候俞自谦是为了配合“我”丈夫走进《隔离带》的?她的死不正说明了一个身心俱伤的男人要去应对日常生活有多么艰难!套用近日隆重面世的麦家新作《人生海海》的宣传语“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我”丈夫用他的默无声息诠释的是:放手!

俞自谦曾跟男友约定病愈后开一家民宿,最后却是“我”的前夫从报社辞职管理起民宿来,一想到这个选择背后的深情,我为这个在伤痛中沉默的男人,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