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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一条运河,两重观看

来源:解放日报 | 李浩  2019年05月11日08:48

徐则臣的《北上》,是一部关于运河和它的时代的历史之书、现实之书……每一个章节都让人读得津津有味,都会有“埋伏”——留有让人思考的“余韵”。更为精妙的是,它们的存在都融于“故事”之中,依然具备小说的顺畅、精妙、悬疑和好看。

《北上》还是一部有意味的“观看”之书。在这部小说里始终有一个或多个“观察者”的存在,譬如谢平遥,譬如小波罗,也譬如“我”和举着相机的“红衣姑娘”。他们的存在使“观看”成为核心。事实上在小说的书写中,作者的身影也或明或暗地“显现”其中——不,他没有突兀地介入故事,但我们却从故事中看到他的观察、思忖和追问。《北上》的观看是双重的:一方面,它要完成的是从运河看中国(运河,曾是中国经济、军事的“命脉”,也是文化同一性融合的重要通道,其价值不言而喻),从中国看世界;另一方面,它同时要完成的是从世界看中国、看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运河……小说中,徐则臣以一种有温度的超然为双重的观看提供支撑和可能。在《北上》中,运河是一条跨越了两个不同时间坡度的河流:一条流淌在清末,漕运发展的末期;一条则流淌在“现在”,运河申遗成功的前期。来自意大利的小波罗的存在和寻找,为谢平遥、邵常来以及其他中国人提供了近距离观看世界的角度和可能,这里面有“初识世界”的好奇、紧张、自卑和傲慢;而小波罗在运河中的一路北上也为他“观看”中国和运河提供了切近的角度,这里当然也有好奇、紧张、傲慢和偏见;而另一条时间河流上,当“世界”以某种不自觉的普遍融进中国和中国的事物中的时候,“中国”和“世界”密不可分又各有保持的时候,“观看”有了新的方式和习惯,也有了新的可能。在我看来孙宴临的画作颇具象征性:“乍一看完全是郎静山照片的油画版,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只是借用了郎先生的意象和构图。她一反郎先生作品中的邈远高古、超拔脱俗的静态特征,让人物和风景之间产生了动态和张力……”

在文明的冲突与互看之间,在交融与差别之间,在时间与时代的变化之间……无疑,它是一个宏大的母题,也是时下一些世界级作家所关注的要点,也越来越呈现其价值性。之前,奈保尔言说欧洲视野下的印度文明,奥尔罕·帕慕克言说在亚欧交界点上的文明和人性,萨义德致力为巴勒斯坦的民族性张目,石黑一雄、库切等诺贝尔奖获奖作家所关注的也是同样的命题,至少也是在写作中明显带有同类的思考。现在,中国作家终于有了一部属于我们民族的、带有认识和反思性质并且具有个性特点的书,它是《北上》。

《北上》也是一部流动的、有着繁复并值得细细品味的细节的“清明上河图”。两个时段的“中国”,在这部关于运河的故事之书中得以美妙而深邃地展现。它关乎时代,关乎国家和人物的命运,时代中的林林总总都在小说中得以貌似不经意地“信手展现”,你不得不佩服作者运用资料并且让它在故事中出现得“天衣无缝”的技法。以1901年小波罗、谢平遥等人“北上”为例,这一路,当时的清政府的状况,官府和民间,漕帮,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康有为的维新与失败,外国势力与旅行者个人的问题等,尽在书中得以呈现,且有着作者的思与看。这一路,运河两岸的民风民俗,建筑与物产,“洋人”存在痕迹的有无,都被妥帖地呈现出来。就像我们赞叹《清明上河图》的现实丰富性时,并不会贬损它的艺术性一样,《北上》有着质地良好、滋味丰富的故事性,同时也是一部浩瀚的博物志。《北上》的妙处在于,它当然有意帮我们认识“沿途的风景”(它甚至是有意让“世界”中的那些人也认识),但这种“认识”都融于故事,成为故事的有机构成。譬如小波罗和谢平遥进入扬州,在他们寻找到教坊司之前却先安排他们进入已经倒闭的“仓颉刻书局”,安排他们“观看”雕版并让二人各自购买了一块。随后,这两块雕版还要派上用场:它引发争执,并成为武器砸向洋人小波罗的身体。小波罗被砸伤,具有消炎止血功效的“龙泉印泥”则成为另一个悄然被细心拎出的“器物”……更重要的博物在于,徐则臣还深入两个时代的人的认知,通过故事向我们展示那些具体的人是如何看待时局、变化、世界、知识和一切的。这又是引发我们思考的一个支点,它提示我们追问,在世界中又与远处的世界有着东方差异的中国,如何保留我们的,如何吸纳世界的给予,等等。

博尔赫斯曾谈到,如果一个人长期进行写作,他很可能会滋生这样的雄心,写一部包罗万象的书,写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大书——《北上》明显袒露了徐则臣的雄心,我们明显能看到他朝向包罗万象、写一部百科全书的努力。他选择运河作为支点,毫无疑问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因为这条有着悠久历史的运河贯穿中国的南北,见证沧桑和兴衰,同时它又在一个漫长的时期里负载着粮物的运输、兵力的运输,是国家经济与税收的主动脉……1901年,恰恰是这条运河主功能衰竭、铁路运输将对它完成替代的前夜,恰恰也是清王朝走向衰亡的前夜;2014年,运河的运输功能早已退后,在它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前夕,对它的历史文化的打捞成为一项民族工程,它更有象征意味……是故,我们看到徐则臣的雄心也是双重的,一是要写一部包罗万象的大书,二是试图通过这部大书为民族立言,为东方对西方、西方对东方的“互看”提供有灵魂、有支撑、有热度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