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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楫宝小说近作:从“传奇”到“志人”

来源:文艺报 | 叶桂杰  2019年05月10日08:46

陈楫宝是个有故事的人。干过财经记者,写过财经类的畅销书,但他最重要的人生经历是在商场打过滚儿。陈楫宝说:“商场就是生死场。”还说:“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更残酷。”现在他又说:“我要写纯文学。”这听起来有点儿滑稽,好像一个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之人,突然厌倦了江湖的刀光剑影,而要躲进山林,了其残生似的。但从他近期频见于期刊的几部小说来看,却又不像是“避秦时乱”的山水田园派。莫非他只是吸了一口“纯文学”的“毒”,就此染上了“纯文学”的“瘾”?

以生命体验为基础的文学创作,从深切的生命体悟中寻求相应的形式,从独特的人生体验中培植出语言的禾苗。这与市场导向的写作——对自我进行放逐,对审美惯性、文字惯性、主题惯性予以招安——是很不同的。它凭着“死磕不放”的个人主义信念,誓死捍卫个人自由的疆土。那么,作为一个曾经的市场导向作家,陈楫宝又将如何转向?

早在2013年,陈楫宝就已经做了尝试。但不知何故,当时只是蹚了一下水便抽身而返了。直至4年以后,陈楫宝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读了半年时光,从此深陷“纯文学”之河而无法自拔了。

若说对骚动的灵魂加以抚慰,对狂躁的心性予以安顿,做文学、写小说确乎是一剂良方。照西方基督教的说法,末日审判终将来临,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必要好好思考结尾的意义。于是我们感到,在这条线性的、干瘪的、机械的时间轴里,人是多么渺小、无助而孤独。如何才能超越贫瘠的现实,拥抱丰富和辽阔呢?想来,若是上帝没有赋予人类想象和虚构的能力,人生的意义又将从何说起?

叙事,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文学叙事,对于碎裂的现实世界都是一次重组,对于时空的牢笼都是一次越狱。在对干巴巴的现实经验重新编码的过程中,叙事者终于消解了“人终有一死”投射给我们的焦虑。在陈楫宝并不算多的几部小说里,前后却发生了很大的差异。早先的中篇小说《我想带你去温哥华》,不妨视作他从原先的写作路径,向传统文学写作路径的过渡。然而不管是结构、走势,还是主题、意象,这部小说都残余着原初的痕迹。好在作者厚实的人生阅历,为小说赋予了钢铁般的坚硬质地,而小说也自此从轻浮的云雾中沉降下来。

在《我想带你去温哥华》,以及其姊妹篇《漫长的告别》中多次出现的意象,在陈楫宝后来的小说中越发罕见了。它们包括西南政坛大地震、投资移民、当代鸿门宴、夜总会、变幻莫测的股市、匪夷所思的操盘行为,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爱恨情仇。它们散布于小说的各个角落,固然昭示了小说强烈的“当代性”,但同时也彰显了故事的“传奇性”。在相关的笔触中,文字的瞳孔是放大的,从中放射出来的光是惊诧的。它们传导给读者肌肉与神经上的震颤,却不对读者施加灵魂和人类学意义上的感动。只有步步为营、夕惕若厉的读者,才可免于误闯感官的王国,免于霓虹灯的眩惑。

但若止于感官的刺激、力比多的泄漏,小说也就无足可道了。是作者自身丰厚的人生经验,拯救了文本的缥缈。我不知在该作中,作者调用了多少成分的个人经历和生命体验,但从诸多细节来看,其中确乎饱蘸了叙事者深切的苦痛。单以小说中关于“我”在商场上的摸爬滚打描写为例,便可见其一斑。而小说最后的“我”,与小县城出租车司机的交流对话,以及对着“她”的保时捷卡宴座驾默默道别的情形,更是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这个中篇中,莫奈与梵高代表着“我”和“她”共同的审美品位。莫奈与梵高对于绘画风格最具革命意义的实验在于悬置轮廓线和阴影的重要性,而突出光、影、色彩的地位。由是观之,莫奈与梵高,或者他们的代表画作《日出·印象》《向日葵》,可以揭示小说的基调:热情、浓烈、奔放、悲苦。我们以为这便是作者的基调,不料在经历了《漫长的告别》后,作者摇身一变,全然改换成了另一副面孔。

有一种写作者,总是忍不住调用自身的经历,而疏于从身外的世界汲取养分。但他们殊不知,经历再丰富,也有素材枯竭之时。习于自传性的写作者,其所操持的写作手段,几乎是塌方式的:矿藏耗尽,写作亦将随之终止。从叙述焦点和主体的转换上看,陈楫宝大约已经预感到了早先写作必然的危机。于是他把笔头从“我”调转到了“他/她”身上。也即是说,陈楫宝开始关注“我”以外的“他者”了。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我”是有尽的,“他/她”是无穷的;从“第一人称”转向“第三人称”,本身就有着革命性的意义,因此他后来的文本,较之从前便迥乎不同了。

对小说本体认知的革新,同样颠覆了陈楫宝的艺术审美趣味。因此在近来的小说里,他有意地摒除了“传奇”“志怪”的偏癖,而专注于对人性的开掘。在《城南姑娘》或《你好,北京姑娘》里,目之所见,皆为温和的日常。每一个名词,都被赋予了合宜的转喻功能;每一个动词,都获得了一杆进洞的利索劲儿。

《城南姑娘》是陈楫宝从“传奇”向“志人”过渡的典型案例,尽管它在结构和规模的改变上,或许有些保守。不过鉴于书写对象特别明朗、特别阳光的性格,文本也有了跳脱的节奏。这固然是一场意外、一个惊喜,但其背后却可见出作者炼材上的巧思。确实,颖——这个大方、热情、古灵精怪的“倍儿爽”姑娘——对于一个居无定所、命途偃蹇的北漂族来说,是充满魅惑的。而这样的个性、关系和遭际,在如北京城般庞大的都市里,却有着存在意义。

要说转身幅度之大,就不得不提《西单大杂院》了。此作想必是陈楫宝充分意识到“空间”对于小说意义的作品,亦可视作作者对小说本体认知迭代更新的表现。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其生命在于时间。赋予流体一般四处漫漶的小说以怎样的空间,乃是小说成型稳固的重要手段。由三篇人物小传合成的短篇小说《西单大杂院》,在时间的河流中终于如愿凝成了一个寓言、一个象征。因为面对庄严而沉默的历史,无论是清朝皇族后裔、中央戏剧学院教师,还是下岗工人、北漂者,他们的进进出出、腾挪跳跃,最终都将没入湍急的时间洪流。它们留给后世之人的,只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时代折光罢了。

如此看来,经历了两次转向的陈楫宝,对写作、对人、对时空的意义都有了更深的认识。而这一认识,也必将推动他的写作走向更深广的时空。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北师大研究生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