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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给所有人的童话

来源:文学报 | [德]赫尔曼·黑塞  2019年05月08日09:24

皮克托的变化

皮克托才踏进天堂,他站在一棵树的前面,这棵树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皮克托恭敬地向这棵树问好:“你就是生命树吗?”当那条蛇想代替树回答时,他走开了。他睁大眼睛,周遭的一切他喜欢得很,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故乡,在生命起源的地点。

他又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既是太阳也是月亮的树。

皮克托说:“你就是生命树吧?”

太阳点点头,笑了;月亮点点头,笑了。

最漂亮的那朵花盯着他看,色彩缤纷,光线绚丽,有好多双眼睛、好多张面孔。有些点头笑,有些点头微笑,其他则不点头也不微笑;它们默默喝醉了,陷入沉思,沉醉在自己的气息中。其中一朵唱《薰衣草之歌》,还有一朵唱《深蓝色的安眠曲》。其中一朵花有蓝色的大眼睛,还有一朵则让他想起初恋。其中一朵花闻起来有儿时花园的味道,像母亲身上散发出的甜美气味;还有一朵朝他微笑,吐出又红又弯的长舌头。他舔了那舌头,味道浓烈有野性,如松脂和蜂蜜,也似女人的吻。

皮克托站在这些花中间,满怀渴欲及不安的喜悦。他的心好像一座钟,沉沉地敲着,用力敲着;他的心渴望着陌生的事物,渴望进入魔幻世界。

一只鸟看见皮克托坐着,看见他坐在草上,映射出好多颜色,所有颜色似乎属于这只美丽的鸟儿。他问这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哦,小鸟,快乐在哪里呀?”

“快乐呀,”美丽的小鸟笑了笑说,“快乐,哦,朋友,到处皆有,在山上和山谷里,在花和水晶之中。”

愉快的鸟儿说这些话的同时,抖动它的羽毛,缩缩脖子,摆动一下尾巴,眨眨眼,又笑了一声,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看呐:小鸟变成了一朵鲜艳的花,羽毛变成叶子,爪子变成了根茎。在闪闪发光的五彩之中舞着跳着,它成了一株植物。皮克托看得惊讶不已。

鸟花挥舞着它的叶子与雄蕊,但很快它又厌倦成为花朵,它变得没有根了,慢慢地往上飘,变成一只亮晶晶的蝴蝶飘来荡去,没有重量,没有光,脸蛋亮晶晶的。皮克托看得张大了眼睛。

这只新生的蝴蝶,这只快乐缤纷的鸟花蝴蝶,有着光亮的五彩脸蛋,它环绕着诧异的皮克托飞翔,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像一片雪花缓缓降落在地上,紧紧挨着皮克托的脚坐着。它轻柔地呼吸,闪亮的翅膀些微颤抖,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块彩色的水晶,棱角折射出红光。青绿的药草丛中发出绚烂多姿的光,明亮得像庆典上连续不断的钟声,像红色宝石。宝石那土地深处的故乡似乎在呼唤它,于是它迅即变小,眼看就要陷落下去了。

受到强大无比的热望所驱使的皮克托,抓住那块将要消失的石头,拾了回来。他心驰神往地注视那道仿佛闪进他内心的神奇光芒,预感到所有的至福至乐。

蜷缩在一棵枯死树上的一条蛇忽然对着他的耳朵发出咝咝声:“这块石头能把你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快告诉它你的愿望,免得太迟了!”

皮克托吓了一跳,担心错过了好运,他火速说出那个字,然后变成了一棵树。他的确时不时地希望自己变成一棵树,因为他觉得树木能让他静下心来,给他力量与庄重。

皮克托变成了一棵树,他的根扎进土里,他向上抽高,身上长出叶子与枝干,他非常满意这一切。他干渴的纤维深入清凉的土里喝水,树叶高飞上蓝天,甲虫住在他的树皮上,兔子和刺猬住在他的脚上,鸟儿在他的枝干上筑巢。

皮克托这棵树很快乐,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在他留意到他的快乐并非百分之百之前,不知不觉许多年已过,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用树的眼睛观看,等到终于看得深、看得远了,他却变得很悲伤。

他看见,天堂里大部分在他周围的生命经常变来变去,一切都在一条永远在变化的魔幻大河里流动。他看见花朵变成宝石,或者变成闪烁的蜂鸟飞过去;他看见邻近的几棵树蓦地失踪:一棵流散到了源头,一棵变成了鳄鱼,还有一棵变成一条鱼,开始以新的外表做新的游戏,开心、冷静、神清气爽地游泳,乐趣无穷。大象和岩石交换衣服;长颈鹿与花朵交换体态。

至于他自己,树木皮克托,始终保持原样,他无法再变了。自从他认知到这一点以后就不复快乐;他开始老化,越来越容易疲倦、严肃,还伤春悲秋;不仅仅在别的老树身上能观察到这些现象,在马匹、小鸟以及人类身上每日也能看得见,当他们不再具备改变的才能,便随着时间陷入忧伤与枯萎之中,原来的美貌也跟着消逝。

有一天一个金发、蓝眼的年轻女孩走错路,来到了天堂附近,金发女孩在树下又唱又跳,在这之前她从未希望自己具备改变的才能。

几只机灵的猴子笑吟吟跟在她后头,几株灌木用卷须温柔地抚摩她,有的树趁她不注意,抛给她一朵花、一颗榛子或一个苹果。

当树木皮克托瞧见这个女孩时,一股强烈的渴念攫住了他,是他从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渴望。他同时沉醉在深度思考之中,因为他好像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呼喊:“考虑清楚!回想你这辈子的那个关键时刻,寻思出其中意义,否则就太晚了,而且再也不会有好运降临到你身上。”

他听清楚了,开始重新回想起自己的出身,他作为人的岁月,以及他到天堂来搭乘的火车,尤其是他变成一棵树的刹那间,他手上握有那块魔石的妙不可言的一瞬间。那时候,他爱怎么变就怎么变,生活中充满前所未有的热情!他想起彼时呵呵笑的那只鸟,想起那棵集太阳与月亮于一身的树;他突然了解彼时他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所以那条蛇的建议并不好。

女孩听见树木皮克托的叶子沙沙作响,她抬眼望他,感受到心中骤起的痛苦,从心底激起新的思维、新的梦想。受到这股陌生力量的牵引,她坐到树下去。她觉得他好孤单,孤单又悲伤,但缄默的忧伤中有一种美丽、感人与高贵;树梢轻微沙沙作响的歌声让她着迷。她靠着粗硬的树干,用心灵直视树的内在,在自己心中感觉到相同的寒冷。

她的心罕有地疼痛起来,感觉云朵在她心灵的天空中飘浮,不禁慢慢地流出了几滴热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有人要受这些苦?为什么那颗心渴望跃进胸膛,在那儿为他神魂颠倒,为他美丽的寂寞而痴迷?

树悄悄打战,连树根都在发抖,他使出全身力气对着女孩,热切期盼与她订盟。唉,他被那条蛇给耍了,竟以为自己会永远只对一棵树用情至深!噢,他多么盲目,多么傻啊!对此他一无所知,是因为他完全不识生命的秘密吗?不对,以前他就模模糊糊感觉得出来,也有预感——唉,现在他想到这棵树时,忧愁中也确实理解了,树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

一只鸟飞了过来,一只红中带绿的鸟,一只漂亮镇定的鸟飞来,它是被轰过来的。女孩看到鸟在飞,看见有个东西从它的喙里掉了下来,一个红似血、灿烂如晚霞的东西,掉落到绿色的药草上,闪烁着令人觉得似曾相识的光芒,那红光如此吸引人,女孩不禁弯下身去,将那红色的东西拾起来。是一块水晶,一块红色石榴石,有它在的地方就不会有黑暗。

女孩才把魔石放在白皙的手上,把他的心装得满满的那个愿望立刻就实现了。出神的美丽佳人掉进去,与树合二为一,像一根初发的强壮分枝从他的树干上长出来,很快就蹿得和他一样高。现在万事俱好俱全,世界井然有序,他直至现在才找到天堂。皮克托再也不是一棵又老又发愁的树了,现在他朗声高喊着“维多利亚”。

他变了,这一次他完成了正确、永恒的变化,从半个变成了一个整体,所以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地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变化的魔幻大河持续流过他的血液,他永远有一部分属于每个小时重新建立的杰作。

他曾经变为麋鹿、鱼,曾经当过人、蛇、云以及鸟。无论哪一种形态,他都是一个整体,是一对,有月亮和太阳,既是男人也是女人,以双子河之姿流经土地,是挂在天上的双子星。

吹笛梦

“嘿,”我父亲说,然后递给我一支小小的象牙笛子,“拿去吧,如果你在很遥远的国度用你的笛子娱乐别人时,可别忘了你的老爹爹。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看看这个世界,学些本事。我让人帮你打造了这支笛子,因为你一直以来除了喜欢唱歌,没做过别的工作。你要记住,你每次都要唱优美、讨人喜欢的歌,否则就太辜负上帝赐予你的天赋了。”

我亲爱的爸爸对音乐并不在行,虽然他是老师,但他以为我只要往那支漂亮的小笛子里吹气,然后就无师自通了。我不想让他失望,谢过了他,把笛子收起来,然后辞别。

我们的这座山谷,我最远曾经走到村里那座巨大的磨坊前,世界就从它的后面展开,而我非常喜欢它。一只飞累了的蜜蜂停降在我的手臂上,我带着它往前走,这样我稍后第一次停下来休息时,就有了传送给故乡问候的信差了。

沿途净是森林与草地,河水淙淙。我想啊,世界和故乡没什么区别。树和花,玉米穗与榛子树林,都是我喜欢的,我和它们合唱,它们懂我,就像在家里一样。此时蜜蜂醒了,它慢慢爬到我的肩膀上,起飞,嗡嗡嗡回转了两次,声音低沉甜美,然后笔直朝故乡飞回去。

一个女孩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手臂上挽着一个篮子,金色的头发上戴了一顶宽边遮阳草帽。

“你好,”我对她说,“你要上哪儿去?”

“我得给收割作物的人送饭去,”她走在我旁边说道,“那么你今天还想去哪里呢?”

“我要浪迹天涯,我父亲要我去的。他说,我可以吹笛子给别人听,但我还不太会吹,我必须先学习。”

“原来如此,是呀,那你到底会什么呢?不管什么总要会个一两样吧。”

“没有特别的啦,我会唱歌。”

“什么样的歌呢?”

“各种各样的歌,你知道的,为早晨和晚上,为所有的树木与花朵唱歌。譬如现在我就唱一首好听的歌,关于一位从森林里走出来,为收割作物的人送饭的年轻女孩。”

“你会吗?那就唱吧!”

“好,但你叫什么名字呀?”

“布里姬特。”

于是我唱了一首关于戴草帽的美丽的布里姬特的歌,她的篮子里放了什么,花朵如何目送她,花园篱笆上的蓝色旋花又如何沾上她的衣服,以及所有与此相关的东西。

她留心听着,然后说歌曲很不错。当我告诉她我饿了时,她打开篮子的盖子,取出一块面包给我。我接过面包咬了一大口,准备大踏步向前迈进时,她却说:“走路的时候不应该吃东西,一样一样来。”

于是我们坐在草地上,我吃我的面包,她晒成棕色的双手环抱膝盖,盯着我瞧。

“你还想听我唱歌吗?”吃完面包后我问她。

“想啊,想你唱一首关于遗失心爱东西的女孩,她很伤心的歌。

“不,我不会。我不懂这种事,而且我们不应该这么伤心,我应该只唱优美、讨人喜欢的歌,我爸爸说的。我唱杜鹃鸟或蝴蝶的歌给你听好了。”

“你对爱情也一无所知吗?”她问。

“爱情?哦,那是最美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唱起来,唱喜爱红色罂粟花的灿烂阳光,阳光与罂粟花玩耍,开心得不得了;唱爱上登徒子的女人,当她等到他来的时候,却惊慌失措跑了;之后继续唱关于一个有棕色眼珠的女孩及一个小伙子,他为了她的棕眼而来,他为了她唱歌并获赠了一块面包,但现在他不要面包了,他想凝视她棕色的眼珠,希望她亲自己一下,以及他想一直唱下去,不要停下,直到她展露微笑,直到她的唇让他的嘴被封住为止。

布里姬特俯身向我,用她的唇封住我的嘴,那时我闭上眼睛复又张开,看见近乎金棕色的星星,里头有我和草地上几朵白色的小花。

“世界真美。”我说,“我父亲是对的。现在我要帮你拿东西,然后我们去找你的那些人。”

我拿起她的篮子,我俩继续赶路,她的脚步声与我的步伐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心情愉快而我亦同,森林从山丘传下温柔低语。我从未如此开心地健行过,不禁兴致高昂地唱了好一会儿歌,直到不得不因为四周声响太大而停下来,从山谷和山丘,从小草、树叶、河流以及灌木丛那里共同发出的轰鸣声好像在讲述什么,内容实在太多太多了。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我能同时理解又会唱这千百首歌,关于小草、花朵、人和云彩,关于阔叶树林、欧洲赤松林以及各种动物,还有所有关于远方海洋与高山的歌,再加上关于星星与月亮的歌,倘使全都能同时在我心中响起并唱着,我将变成可敬的上帝,而每一首新歌就像挂在天上的星星。

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些事情,陷入思考的我变得沉静古怪。布里姬特停下脚步,抓住我篮子的提把。

“现在我得往上走,”她说,“我的那些人在上面的田地里。你呢,要往哪里去?你跟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要云游四方。谢谢你的面包,布里姬特,还有那个吻,我会想念你的。”

她拿过她的餐篮,树荫下她棕色的眼睛再一次越过篮子朝我望过来,她的唇再次盖在我的唇上,她的吻如此美好,以至于感到无比幸福的我,几乎转喜为悲。于是我快快告别,匆忙走过大路。

女孩慢慢上山,走到森林边缘的山毛榉树下时,停步往下望,试图找到我,我朝她挥手并挥舞帽子,她点点头,然后像一张画那样静静地融入山毛榉的树荫中。

我从容地走在大路上,想东想西,直到一个转弯口。

那边有一座磨坊,磨坊旁的河面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有一人独坐,看起来似乎在等我,因为我脱下帽子走向他并登船后,船立刻启航,飞快驶过河面。我坐在船中间,那个男子坐在后面的舵轮旁,我问他我们将往何处去时,他抬起头来,一双迷茫的灰色眼睛看着我。

“任凭吩咐,”他声音低沉地说道,“沿河而下入海,或者到大城市,你可以选择。一切都归我所有。”

“全部都是你的?那你一定是国王喽?”

“大概吧,”他说,“我想你是诗人吧?唱一首行船的歌来听听!”

我打起精神,在这位严肃、灰发的男子面前我心生畏惧,况且我们的船无声地在河上疾驰。我歌咏河,它载着船只,阳光照耀,激起岩岸哗啦啦的水声,开心地完成它的旅程。

男子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唱完后,他梦游似的默默点头。片刻之后,他自顾自唱了起来,我惊讶极了,他也歌咏河与河水穿过山谷之旅,他的歌声比我的更美,声音也更有力道,但听起来截然不同。

他歌咏的这条河,好似一个蹒跚的破坏分子下山来,阴郁又狂野;磨坊让它有压抑感,桥梁又使它紧张。它痛恨每一艘它必须承载的船,它在水波以及长而绿的水生植物中微笑,弯下那酣醉的白色身躯。

这些我统统不喜欢,但这首歌的音调又如此美妙且神秘,以至于我困惑不已,因为不安而沉默。如果这位年老、优雅又聪明的歌者,用他低沉的嗓音唱的是真正的歌,那么我全部的歌曲就只是蠢事一桩,是不高明的少年游戏之作。那样的话,世界从根本上也并非如同上帝的心灵般透明,而是充满幽暗与痛苦、阴险与邪恶,如果森林簌簌作响,绝非兴之所致,而是因为痛苦。

我们向前航行,太阳的影子已经被越拉越长,之后每当我再次开口唱起歌时,声音听起来明朗渐减,我的嗓子也越来越沙哑。而那位陌生的歌者每回应我一首歌,世界在我眼里就变得更加不可捉摸,益显含悲带苦,也使得我更拘谨忧愁。

我觉得心痛,后悔没有留在有花朵的陆地上,或者留在娇俏的布里姬特身边。暮色渐降,为了求得安慰,我再度大声唱起来,穿过晚霞唱那首关于布里姬特和她的吻的歌。

黄昏来临,我心情很不好,舵轮旁的那个男人唱起歌,也唱与爱情及爱恋喜悦有关的歌,歌里也有棕色和蓝色的眼珠,红艳湿润的唇,他在黑黢黢的河上幽幽唱的歌,好听又感人,但他的歌曲中的爱情也同样晦暗,令人惴惴不安,变成一个能取人性命的秘密,人们因为解不开这道谜而受创,但在迫不得已甚至陷入强烈思念时仍要摸索,然后用这个秘密相互折磨和杀戮。

我仔细聆听,觉得疲惫不堪又沮丧,仿佛我因为悲惨与不幸才踏上旅程,流浪已然数年。我不断从陌生人那儿感受到一阵集悲伤与惶恐而来的微弱、凉爽的电流,它向我传过来,悄悄潜入我的心。

“唉,死亡才是人生最高也最美的境界。”我终于愁苦地说了出来,“我拜托你,悲伤的国王呀,为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现在,坐在舵轮旁的男子唱起一首与死亡有关的歌,他唱得比我先前听过的还要好。然而死亡对他而言亦非慰藉,也不是最美与最高的境界。死亡即生命,生命即死亡,两者纠缠交错成一场永恒、剧烈的情爱争战,这才是世界的最终结局和意涵。那里萌生出一种赞美所有不幸的错觉,那里也出现了一股使所有的喜悦和美感黯淡下去的阴影,用黑暗将之包围。但是,喜悦从黑暗里更深切、更美的东西中燃烧出来,爱在这个夜晚的深处发出亮光。

我侧耳倾听,全然静默,除了这个陌生男子,我心中别无其他意念。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宁静中蕴含着一些哀戚与慈悲,他灰色的眼眸中蓄满痛苦与这世上的美。他对我微笑,我因此鼓起勇气央求:“唉,我们回去吧!深夜待在这里让我害怕,我想回去,去能找到布里姬特的地方,或者回家找我父亲。”

男人站起身来,指一指夜空,他的灯笼照亮他瘦削坚毅的脸。“没有回去的路,”他严肃但友善地说,“若想探究世界,就必须一直往前走。你已经与那个棕眼女孩共享了最好也最美的经验,现在你离她越远,一切就会变得越好、越美。尽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要把我舵手的位子送给你!”

我苦恼得要死,却看出他是对的。我满怀乡愁想起布里姬特,想到故乡,以及所有刚才还离我很近的,原本清晰可见且归我所有,但这会儿已然失去的东西。但是,现在我想接过陌生人的位子,掌舵航行。必须如此。

因是之故,我安静地站起来,走到船的舵轮那儿,那个男人静静地迎面而来,当我俩会合时,他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然后把灯笼给我。

现在我坐在舵轮的位子上,灯笼就放在身边,船上只有我一个人。那男人不见了,发觉这点时我毛骨悚然,但又没有大吃一惊,我早料到了。这美好的一天,包括健行、布里姬特、我父亲以及故乡,似乎只是一场梦,我年老且郁郁寡欢,长久以来不断、不断地航行在这条夜黑之河上。

我明白,我不能呼唤那个男子,辨明这一真实情况后我打了个寒战。

为了弄清楚我预感到的事情,我俯身看向河水,举起灯笼,看见漆黑水面上有一张轮廓分明但严肃的脸,配上一双灰色眼睛。一张老迈、知情的脸,是我。

既然没有了回去的路,我彻夜航行在黝黑的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