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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作家的生命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占敏  2019年05月06日15:22

在雨果自己的记叙中,他没有回避自己的“走麦城”。他认真地记下他的剧作《欧那尼》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遭遇:“每天晚上观众为每一句台词喝倒彩”,“演员们狼狈不堪,充满敌对情绪,大部分对他们要说的台词也抱着不屑的态度。报界的态度也几乎是完全一致的,每天早上都要嘲讽这出戏和作者。”“如果在演出的时候走进剧院,在走道上每一刻都会撞到从包厢里出来的观众,他们气愤地甩门而去。”“没有一个置景工、一个群众角色、甚至一个点油灯的人都不轻视我。”

事实上,《欧那尼》的上演是浪漫主义戏剧与古典主义戏剧的一场战斗。演出的第一个晚上,雨果的朋友巴尔扎克、贝郎瑞、戈蒂埃、内瓦尔等都穿了奇装异服,到剧院捧场助阵;而古典派也针锋相对,报以嘘声、笑声,双方竞至混战一场,一个白菜根打到了巴尔扎克头上。两派战斗的结果,是浪漫派取得了胜利,以《欧那尼》的演出为标志,打破了古典戏剧一统天下的局面。巴黎剧场的风浪还蔓延到了外省,拥护推崇《欧那尼》的人热血贲张,有一个年轻人竟为了《欧那尼》,与人决斗致死;还有一个骑兵排长临终遗言,要在墓碑上刻上自己是“雨果的信徒”的字样。

尽管看起来“反败为胜”了,雨果在尔后写了《国王取乐》《吕克莱丝·波基亚》《玛丽·都铎》《安日洛》《吕伊·布拉斯》《城堡里的爵爷们》等剧作以后,他却不再写剧本了。他在1846年记下了自己“金盆洗手”不再写剧本的原因:“我不再为剧院写剧本的一个原因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目睹观众暴露无遗的愚蠢,我感到很不愉快。”

这与“观众就是上帝”的观点大相径庭。雨果并没有因为有人为他的剧作决斗而死,有人要做他的信徒,从而丧失了清醒。由此,也应该重新思考一下观众的喜闻乐见,其中又何尝没有庸俗的趣味、低俗的追求。真正的好的艺术家,从来不会把观众的喜闻乐见当作最高标准,更不会当作唯一的标准。这不是瞧不起群众,而是不迎合“庸众”。严肃的有更高追求的艺术家,不是为应合庸众创作,而是要用他们高雅的艺术,提升群众的审美趣味。艺术家不是救世主,也不应自许为先知先觉,不过,他还是要担起一份责任,至少,那“启蒙”的责任、“升华”的责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放弃。雨果是人民代表,他关注的是“人民”的总和,而不是人民中的个别分子。雨果从来都没有把作家、艺术家混同于一般群众,他甚至把作家、艺术家置于战功卓著的将军之上。在《悲惨世界》的《滑铁卢》一卷中,他写到了“将军的分量”:“在这个时期,滑铁卢不过是刀剑的一阵撞击声,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这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诗人担负着灵魂的责任”。

这样的说法,会被人看作诗人、作家的自傲吧。这样看也没有什么错误,雨果便声称:“某种高傲的孤独似乎是巨人和天才必不可少的。”你可以认为雨果高傲,但你不能否认雨果的高贵,你可以认为雨果骄狂,但你不能否认雨果的力量。雨果像永不枯竭的大海,永远都在汹涌澎湃,咆哮不止,惊涛拍岸。他的同代作家圣佩韦在自己的秘密本子上写道:“当维克多·雨果的同年人都变成老头儿,在残老军人院的板凳上晒着一把老骨头的时候,他却显出了青春的光彩。”1877年,距雨果生命的终点还有8年的时候,雨果也曾这样描述自己:“死亡的临近使人变得超然。老年人觉得自己已经是地位稳固的人了。我不属于这些温和的老年人。我仍然情绪激动,性格刚烈。我喊叫,我气愤,我哭泣。谁做了有害于法国的事情谁遭受不幸!我无法平静。我宣布我将作为祖国的狂热作分子而死。”看来,雨果是不会“养生”的,他不会为了苟延残喘,而规行矩步,数着自己的脉息活着。他不会“静处”,他是大海,就要激荡不止,永远不会成为一潭死水。他的生命如此,他的文学生涯也是如此。他绝不否认自己的高傲,他倒是骄傲地宣称:“有人指责我自高自大;是的,我的骄傲就是我的力量……”

还是要加以辨析。雨果的骄傲不是妄自尊大,他是以无与伦比的不竭的才华为资本,是以不息奋斗刻苦写作为条件的。他在六十五年的创作生涯中,源源不断地为人类文明贡献着不朽的杰作。还在1846年他正当创作盛年的时候,他自称“我要做的工作在我看来就像一片汪洋大海,是一望无际的模糊的思想,刚着手写作的书、草稿、计划、半明半暗的规划图、大纲、悲剧、喜剧、故事、诗歌、哲学、社会主义、自然主义、一堆堆流动的书,我的思想深入这些书中,不知它能否回来。如果我没有完成就离开了人世,我的后代在我的书房的柜子里找到许多写了一半或已经是成品的诗歌、散文等等。他们将以‘大洋’这个题目发表这些作品。”

很难说雨果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如果说他幸运,他在大革命的广场上奔走,几乎中了流弹,没有死于枪下,却流亡了20年;如果说他不幸,他才30几岁的时候,就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作品在生前就被传播,誉满天下,流亡归来,得到了群众那样的欢迎和拥戴。不幸和幸运,就这样一体两面,成就了伟大的雨果。他的同代作家,也是他的朋友巴尔扎克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巴尔扎克一生都负债,一生都在拼命地写作还债。巴尔扎克终未如愿,51岁,留下了连绵山峰一般的《人间喜剧》去世了。1850年的那个星期天,雨果走进巴尔扎克的卧室看望老朋友。雨果从侧面看着巴尔扎克,觉得他很像皇帝(指拿破仑)。回到家里,雨果对在家里等待他的几个人说:“先生们,欧洲将失去一个伟人。”巴尔扎克就在当天夜里去世了。

惺惺相惜,伟大天才之间的心灵相通,绝非常人能够理解。巴尔扎克去世以后,雨果还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写作35年。在他的作品源源不断问世的时候,他会时常想起与巴尔扎克相处的时光吧,他永远不能忘怀的,至少应该有他的《欧那尼》上演时,巴尔扎克和一帮朋友穿上奇装异服,到剧院捧场助威的情景。在此后的纪实性作品中,我没有读到雨果的这类记录。自然,手头的这套《雨果文集》尚不是作品的全部,再庞大,仍然是选集。雨果生前曾经写下过类似于“遗嘱”的话:“我死了以后,我的著作权属于我的孩子们。他们可以自由地支配。但愿他们不要允许出版《选集》。在一个人的身上作任何选择都是对他的削弱。太监就是被人作过选择的人。”

伟大作家的生命就是他的全部作品,那是不能允许阉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