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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平标《中国桥》读记:百科全书式的绵密与宏阔

来源:文艺报 | 傅逸尘  2019年05月06日08:57

在《中国桥》里,港珠澳大桥的历史,是从一个血色的黄昏开始的。走到了生命尽头的文天祥,脑海中闪过无尽的过往,那些悲怆和诘问化作一首气吞山河的《过零丁洋》,被后人传颂吟咏了700多年。以至于,伶仃洋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中,成为了承载着英雄主义和爱国气节的符号。血色的黄昏尽头,是辽阔壮丽的海天。曾国平笔锋一转,豪迈地荡开去,“这一天是2009年12月15日。‘港珠澳大桥工程开工!’”一项联结粤港澳三地的超级工程,跨越了悲壮沉重的历史,为伶仃洋这片神奇而神秘的海域增添了新的时代意涵。

《中国桥》的开篇气势磅礴、视野宏阔,既具有鲜明的文学个性,又有着浓烈厚重的历史感。诚然,作家不是历史学家,但却常常需要面对时间跨度巨大的事件,即便书写当代题材,也需要体现出必要的历史感。历史感对于一部长篇作品而言,往往意味着格局的阔大和意境的深远。然而,历史感的获得与建立殊非易事,没有强大的思想能力,没有鲜活的生命体验,没有深切的情感代入,没有充分的知识准备,便很难触及事件的内在肌理,难于走进人物的心灵深处,更难有效梳理并挖掘出笼罩在事件之上的繁复关联和历史信息。

《中国桥》是一部以写事件为主的长篇报告文学,港珠澳大桥这一承载着政治、战略、经济、交通和文化意义的超级工程,有着巨大的时空跨度,也裹挟着海量的历史信息。如何能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历史信息梳理得清晰、讲述得生动,对于作家的采访功力、研究能力和写作伦理都是严苛的考验。

报告文学作家需要告诉读者的不仅仅是事件的来龙去脉,还要探求掩映在外部经验之下的内在经验。这就需要作家对事件所处的专业、领域、生活,有持续的跟踪与精深的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桥》对港珠澳大桥建设这一事件的书写是全景式的,作品的采访之扎实、资料之详实,细节之真实令人心生感喟——这种跟踪式书写和浸泡式研究,恰是当下报告文学创作最为稀缺的写作伦理。

激变的时代渴求深度解读。海量涌现的信息,一方面使得我们对这个世界所知太多,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乃至一无所知。社会的整体转型与生活节奏的加快,使个人经验呈现为碎片化的状态,而报告文学作家本人更多的情况下和所写题材之间是一种“遭遇”的关系。随机生成的陌生题材要求作家具有快速采访和快速写作的能力,但是这种“遭遇战”式的写作状态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浅尝辄止,拘泥于事件本身的起承转合,流于事象的表层。采访要快,写作要快,出版要快,跑马圈地式的写作使得作品的深度和高度必然受到制约。一些本应该出大作品的好题材,留下了巨大的遗憾,有的甚至被写废了。报告文学作品数量激增,有的作家一年能出版好几本书,但是作品的质量却每况愈下,距离经典的标高更是相去甚远。

曾平标的写作是全景式的,作品回溯并梳理了关于大桥建设的前史,其中有挫折、有困惑、有惊喜,写出了丰盈的沧桑感、历史感以及国家民族的命运感。事实上,这座大桥不仅是一项单纯的超级工程,还涉及到政治、历史、经济、军事等方方面面。为了清晰地总结梳理出港珠澳大桥的发展全过程,曾平标用三年时间跟踪收集资料,五年时间采访创作,两年时间修改补充完善,可以说是“十年磨一剑”。正如他在《后记》中所写,他的任务就是“深深地弯下腰,以拾穗者的鞠躬,捧起伶仃洋上那些大桥普通建设者的一个个精彩故事,留给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后人”。如此朴实、扎实的写作态度,反映出他对所要处理和表现的题材怀有虔敬之心。《中国桥》写出了港珠澳大桥从酝酿动议到建成通车的全过程,呈现出30多年间诡谲壮阔的历史,使这部作品具有了史诗的品格。

曾平标不仅写事件、写工程、写技术、写流程,也写人物,而且写的是一组人物群像;他写到了港、珠、澳三地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风物民情、制度法规、思维方式、文化传统、以及当地人的生活状态,甚至还写到了环保与生态问题;当然,作家对这些情况的熟稔是基于广泛深入的走访采访和耐心细致的田野调查。这样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法,对作家而言是极有难度的,需要对大量的相关科技和工程知识进行认知、理解、消化并进行有效的文学性、视觉性和现场感的转化。在这方面,《中国桥》的叙事精准而到位,并没有因为作品所覆盖的生活幅面过于庞杂而陷入流水账式的平庸和混乱。这得益于作品精心编织的结构,报告文学的结构实际上承载着表意的功能。作为一部以事件为核心叙事对象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桥》以时间为经线,空间为纬线,将工程的各个专业领域和工艺流程条分缕析,串联成珠。沿着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个时间轴线,读者可以清晰完整地观看到与大桥建设相关的全息图景。

在书中,曾平标做到了客观真实地记录,但他扮演的绝非仅仅是一个单纯的记录者角色。在作品中,他代入了自身多年积淀的情感、经验、知识和思想,“我”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这种深入作品细微肌理的“有我”写作,使得《中国桥》铺展开来的不仅是吸引眼球的精彩故事和外部经验,更是与人的生存、生活、生命紧密相关的个体感受和内在经验。曾平标也是大桥建设的参与者和亲历者,他以在场的方式亲身体验、探索、发现港珠澳大桥作为一种生活存在,与每一个生命个体之间丰富、复杂、微妙的关联。从决策者、指挥者、科学家到普通工程师、基层工人乃至新移民,曾平标将一个个完整的“小世界”及其内部风景鲜活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极大地拓展了事件本身的深度和广度。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曾平标并不拘泥于传统报告文学写作中的颂歌模式,更是摒弃了一般意义上的“苦情”戏码。在牺牲奉献之外,《中国桥》浓墨重彩书写的是每个人物从这项超级工程当中收获了什么,有什么样的成长,这项工程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何种价值和意义。这种逆向思维和探寻,恰恰体现了一种新质的现代性观念,其中的精神气质、审美向度、价值判断是与这项世界性的超级工程相匹配的。这种现代性观念的核心依然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但又生发出了不同以往的崭新质素,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是一个崛起进程中的大国所应具有的开阔胸襟与广博视野。

当下的报告文学,有的作品处理的题材很大,但是作品的格局却很逼仄;有的作品内容和事件很小,但气象却很阔大。《中国桥》给我的感觉是题材很大,作品最终表呈出来的气象也很大。围绕着建桥这样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中国梦”,曾平标写出了绵密的生活质感,写出了厚重的历史感,也写出了个体生命的存在感。在作品的结尾,他写道,“离开珠海的那天,我站在情侣路上对港珠澳大桥做一次深呼吸……如今,大桥已经被剪裁成风景,江海已经被写意成国画。”与“中国桥”跌宕起伏的建设过程一同升腾而起的,还有一种宏阔辽远的精神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