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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人人都是“向南方”

来源:文艺报 | 丁燕  2019年04月29日08:55

我一直难忘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是间极为普通的男工宿舍,但六个人中的他却让我眼前一亮——他的脸太过标致。我更惊诧于他的眼神,从高处射下,睥睨、不屑,甚至刻薄。这眼神流露出比讽刺更多的悲伤(一种敏感至极的悲伤)。仅仅那么一闪,就充分展现了一个饱受孤独之苦的人的全部悲恸。那时,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他一定“有料”,但没想到,他的故事那样丰沛激烈。

在纪实文学《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中,我一直试图描述珠江三角洲新生代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并将思考放在乡村与城市的疏离、撕裂和断层上,在遇到这个男工的瞬刻,我陡然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集中精力描述一个人。于是,经过三年多的奋战,长篇小说《工厂爱情》得以诞生。

我为长篇小说《工厂爱情》的主人公定名为“向南方”。我想我这一生都很难忘记那些场景,他讲述,我记录。我那样小心翼翼,生怕掏本子、拿钢笔的动作会吓到他。在东莞樟木头镇的工厂路上,我深度地参与到“向南方”的生活中,面对面聊天、时不时打电话、在QQ空间留言。那段时间,我们互相承担着“最好的倾诉者”与“最佳的聆听者”的角色。

最初的“向南方”是拘谨的,等我们日渐熟悉后,他整个人便亮堂了起来,那挂在嘴角的微笑也从冰凉变得和煦。他真是让我惊诧至极!这样一个普通的男工,其经历却拥有通俗剧所具备的一切元素:叛逆、反抗、逃离、流浪、猜忌、情杀……一波接一波,冲突不断。那死结不断地打下去,越打越紧,越打越多,而结局却那样突兀干脆。他总是活泛而不安分,试图创业,折腾出一条新路,急于站在人尖上,然而,却总是以失败告终。当他在讲述个人经历时,有着一种独特的调门,非常平静而理性,好像是在说某个电视剧的情节。但有时,他也会“理直词穷”。静默片刻后,又急中生智,突然地蹦出一个词来。

在从传统到现代、乡村到城市的转型中,乡村青年进城的命运也许是一个时代的隐喻。“向南方”是中国版的嘉莉妹妹吗?或者是于连?或是盖茨比?更年轻的高加林?他的存在对樟木头镇、东莞市、广东省、中国乃至世界,意义何在?描述这种貌似从正常生活轨道中偏离出去的生活,价值何在?在《工厂爱情》中,我试图以“改革开放”40年岭南突变的历史图景为依托,追溯“90后”工厂男孩的情感史,以分析其恋爱轨迹和求职经历为线索,力图展现改革大潮中个体命运的起伏跌宕,张扬被“历史大说”所遮蔽的日常生活及幽微细节,考察新生代农民工的生存境况,窥视当代中国在南方发生的巨变。

事实上,“90后”工厂男孩的情感史就是一部身体解放史。他们的父辈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身体变得可以移动起来;但是到了他这一代,身体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曾设在东莞樟木头镇的收容所,是所有农民工心头的噩梦——如果没有暂住证,会被拉到这里来。然而,等“向南方”出门打工时,收容制度已被取消,故而他的选择变得宽松许多。然而,自由移动便意味着身体的全面解放吗?“向南方”所经历的遭遇,比之父辈,反而更复杂诡异。

“90后”工厂男孩的情感史同时还是一部伤害史。作为留守儿童的“向南方”曾是受害者,但后来,他也伤害着别人。在这个“伤害链条”中,无一人能够幸免。三岁时,他被母亲的皮鞋尖踢倒在地后,像被摘除掉“正常芯片”,进入到一场因果报应的狗血剧中,备受折磨。他因匮乏爱而渴望爱,因害怕爱而不会爱,因不懂得表达爱而让爱泛滥。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是个热情、善良、重义气的男工,但他却无法建立起一种正常的恋爱心态,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形成一种相对稳固的价值观,致使他一直都处于晃晃悠悠的飘荡状态。

“90后”工厂男孩的情感史还是一部成长史。在“向南方”的成长历程中,饱含着卑微、损毁和反抗。当我试图像剥洋葱那样,剥开层层屏障,试图看到他内心深处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时,我找到了“留守儿童”这个根结所在。因在成长期匮乏父母关爱,因知识积累薄弱,没有什么突出的技术,再加上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眼光去构想,故而大多数农村青年很难找到高工资和高技能的工作,只能从一个厂换到另一个厂,可选择性非常狭窄。有时,他们也会为自己设定一些梦想,但因蓝图过于宏伟,根本难以实现,就像脑袋在云层中,而双脚还在烂泥里那般。

当农业中国转型至工业化时,整个珠江三角洲一带发生的变化,就像江河汇入大海时产生的震动与摩擦,异常剧烈而惊悚。像“向南方”这样的一代人,被两个时代、两种生活紧紧地抓捏着、撕扯着、割裂着。他们像从入海口回溯至东江的水浮莲,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在没有安全感的茫然中,凭本能挣扎。虽然“向南方”总是濒临深渊,走入绝境,但最终,他却奇迹般地站立了起来。事实上,“向南方”的成长与出路,已和中国最广大的青年,构成了一种同构关系,故而,不应以简化的方式来考察“向南方”的命运。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向南方”也是强者。

目前,中国农村父子两代都是农民工的家庭已很普遍。这个怪圈为什么能维持几十年并日益扩大?初中毕业的农村青年现在找工作不成问题,但等大厂陆续搬走,等工厂的岗位更多地使用机器人后,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当今社会,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都有着休戚与共的联系,所以,人人都是“向南方”,人人都应该关注“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