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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从《角色》到《灭籍记》

来源:《文艺争鸣》 | 范小青  2019年04月25日09:22

《角色》和《灭籍记》分别是我 2018 年发表和出版的一个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

在《灭籍记》的封底,我写了这样一段话“:最早的时候是这样的,你遇见一个陌生人,他跟你说,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你就相信了。后来,你又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他跟你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你就不相信了,因为这时候人类已经学会了瞎说,而且人人都会瞎说,所以,人不能证明他自己了,你必须看到他的那张纸,身份证,房产证,或者其他类似的一张纸,他给你看了那张纸,你就相信了,因为一张纸比一个人更值得相信。再后来,你又遇见一个陌生人,他跟你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你不相信,他拿出了他的纸,你仍然不相信,由于人们对于纸的迷信,就出现了许多假纸,你无法知道他的纸是真是假,你也无法知道他这个人是真是假。呵呵,现在你麻烦大了,你甚至连这个世界是真是假也无从确定了。”

还是先来说说《角色》吧,写了一个专门在火车站骗老年人的骗子,盯住那些乡下来的、外地来的老太太,骗他们说,是你儿子让我来接你的,是你女儿让我来接你的,等等,老人就相信了,然后就是第二步第三步,还真能骗到钱,现实生活里有这样的真实事例。然后我写的这个骗子,也很得逞,但是有一回他接到一个大妈,事情发生了变化。本来骗子的工作台本是这样的:第一步自我介绍,你儿子工作忙走不开,让我来接你,大妈就相信了,然后问什么时候返回,然后说,车票很难买,要不要先买好返程车票,然后就说帮忙买票,拿了车票钱就一去不返了,虽然这样的剧情成为现实的概率并不大,但有一个算一个。

可惜的是,在小说里,现在站在骗子面前的这位大妈,确实是要想购买返程车票,但是她的钱包在火车上被偷了,里边的身份证和零钱都被偷了,幸好大妈还算是有一点警惕性的,大面额的钱另外揣在怀里没被偷走,这才有了剧情的新走向,否则,骗子是不会在一个身无分文的大妈身上下功夫的。因为大妈丢了身份证,现在的剧情就要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骗子先要陪大妈去办一个临时身份证,然后才有可能骗到大妈的车票钱。可怜的骗子,像个孙子一样,搀扶着老太太,到办证窗口排队,很经历了一番曲折,因为大妈丢失了身份,又无法证明自己到底是谁,那样是不可能办到临时身份证的,除非大妈能够说出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再到网上核查,对上了,也可以办。大妈好像是有充分准备的,准备着种种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事情的发生,一旦发生了,大妈也有办法,她竟然能够背出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并准确地报了出来。骗子以为这下子万事大吉了,却不料办证的警察上网一查,发现这个号码根本不是大妈本人的,大妈说是村长帮她办的身份证,村长骗了她,可是谁会相信她呢。这下子麻烦了,引起现场许多人的怀疑,他们一致认为大妈是骗子,认为骗子太天真,被大妈骗了,总之等等,最后大妈的儿子真的出现了,骗子不仅没有被戳穿,还被当成恩人感谢。

这是一张纸引起的误会。

有时候,一张纸真的比一个人更重要,更令人相信。再说说《灭籍记》,这是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写作这个小说的初衷,原是一个“回到苏州”为主题的故事。苏州是一个特色非常鲜明的城市,比如说苏州的老宅,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是很重的。许多年里,我也曾经写过许多关于苏州老宅的小说和散文之类,但是到了《灭籍记》,我发现已经无法真正地回去了,我必须用当下的眼光重新打量老宅了。所以写着写着,又走进了人与纸的圈子。

也就是说,小说是建立在“实”的基础上,这个基础就是苏州的许多老宅面临的问题,从实的“宅”开始, 渐渐地走入了另一个层次上的“宅”。

许多老宅仍然存在,这当然是一个现实,就在你眼前,但是别以为就在你眼前的,看得见的 ,就是真实的。如果没有一张房产证,这个老宅就没有身份,没有身份,就像《角色》里的丢了身份证的大妈一样,哪怕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也一样会被人怀疑的,有人会说,不认字的老太太会把女研究生骗了卖掉。现在老宅也和老太太一样,丢失了身份证,所以自以为自己是老宅的后人,就要为老宅寻找身份,来证明老宅的存在和归属。于是一场寻找开始了。

在寻找的路上,他碰到各式奇葩人物和事情,他的姑奶奶,年轻的时候为了追爱,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变得不是自己了。因为她是从所在工作单位偷了自己的档案逃出来的,是犯了罪的,所以即便丢失了身份,她无法,也不敢去找回来,否则就是自投罗网,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笼正对着她张开大口呢。为了活下去,她不停地冒充别人,最后她干脆以自己的已经去世的嫂子的名字活在养老院里。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身份的人,之所以能够一直活下去,是因为她知道,她必须有一张纸。她自己的那张纸丢失了,于是她一辈子处心积虑地谋取他人的那张纸,让自己不断地成为另一个人,某一个人。她居然成功了。

另外一个人物叫郑永梅,永梅是“永没”的谐音, 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是“他”的母亲为了逃避迫害虚构出来的一个儿子。当初为了参加革命,把亲生儿子送了人,也没有讨得了“革命”的好,从队伍中清除回来后,却再也找不到送走的儿子了,想再生又生不出来。这个没有子女的家庭,遭遇了高度的怀疑,单位的同事也好,邻居也好,对他们身份的种种猜测,人们是这样议论他们的:

“他们说,怎么会不要孩子呢?我们家家人家都生孩子,生好几个,他们为什么一个孩子都不要?

说,难道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又说,什么不一样呢?难道他们有什么秘密?

再说,是呀,只有有秘密的人,才怕家里多一双眼睛。噢,现在推测出来了,他们不想外面有人监视他们,也不想家里有人监视,所以不要孩子?

在新社会的阳光下,什么样的人才有不可见人的秘密呢。

特务。

我看到叶兰乡偷偷抽烟。

我也闻到她身上奇怪的味道,一直想不出那是什么味道,现在知道了,就是烟味哦。

女特务抽烟。

这些背后的议论,我母亲偷听到了,也许他们是有意说给我母亲听的。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母亲吓坏了。”

于是母亲必须要想出点花样来了,她凭空虚构出一个儿子,并且让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儿子的存在。因为在“他”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中,“他”有纸, “他”有无数的纸,幼儿园老师的评语,小学的成绩报告单,红卫兵大串联时母亲为“他”准备的行装,插队知青 名册里的名字,招工进厂的表格,后来上大学以及出国留学后写回来的信件,等等等等,“他”都是有纸的。所 以,“他”是存在的。他居然也成功了。

《灭籍记》中的这两个人物,似乎是形成了互补的关系,实际存在于世的,却不能做真正的自己;并不存在于世的,却有着无比翔实的经历。这样的身份悖论,这样的人物塑造,肯定是荒诞的。我认为,这个荒诞,是写作者的虚构和想象,更是生活的启示和触动。

在剧烈变革的时代,时时处处会出现新旧衔接的裂缝,许许多多的东西,从这许许多多的裂缝中生长出来,比如荒诞。

写作就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