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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冬泳》:无辜的东哥

来源:波黑(微信公众号) | 伊冯波波娜  2019年04月18日08:24

班宇的短篇小说《冬泳》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主人公“我”通过一次相亲认识了隋菲。隋菲有一个前夫(东哥),还有一个女儿。东哥是流氓,不让隋菲见女儿,还常常骚扰隋菲。隋菲一直怀疑,闹离婚的时候,自己父亲在一条水渠里的“意外死亡”就是东哥造成的。不过事实上,隋菲父亲是因为和主人公“我”打牌发生争执,落入水中身亡的。

意识到“我”与隋菲之间横亘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后,我趁着东哥来索要孩子抚养费的机会,把东哥骗到一处暗街,用砖头拍死了东哥。而“我”也在第二天,在隋菲父亲当年落水的地方,以“冬泳”的方式自杀。

小说的意图很明确,传达城市生活中的底层经验。关于主人公,作者给出了许多具体的信息:

- 性别:男

- 年龄:35+

- 身高:穿鞋165

- 籍贯:(东北口音)

- 教育程度:(不认识“踟蹰”)

- 职业:新华电器普通工人

- 月薪:2580元

- 婚姻状况:未婚

- 存款:(够装修新房)

- 房产:两室一厅的回迁楼,60平米(父母所有,供结婚用)

- 爱好:游泳

- 备注:目前和父母住,有一辆自行车

主人公是一个在外貌、年龄、文化水平、经济条件、身份地位等各方面都处于鄙视链底端的人。一个全面的底层。

作者多次强调主人公的身高缺陷,这个特征是主人公的经济、文化、地位在外形上的强化。在东北人高马大的环境里,1米6大概等同于一种残疾。

东哥直接叫主人公“小个子”,还由此质疑他的性能力:东哥说,你光脚有一米六没?我看她比你还稍微猛点儿,在炕上能够得着吗?不行就垫个枕头。主人公在与隋菲的父亲发生争执时,也被隋父——一个老人——“几乎提起来”。也就是,同为底层的人,还可以因为身高上的一点优势,欺凌主人公。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个底层中的底层。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大城市的生存是艰难的。面对不公,主人公做出的反抗是,拒绝城市,拥抱温暖动人的自然。

对城市拒绝,是小说两个重要场景的主题。小说第一个场景设在咖啡厅,主人公和隋菲在这里第一次见面。

咖啡厅位于万达广场,不论其本身,还是所处的位置,都是一个都市物质消费的典型场所。作者还在这家咖啡厅里安排了一场代表着都市精神文明建设的电影活动,还不是娱乐电影,而是精英文化的翘楚文艺片——安哲罗普洛斯执导的《鹳鸟踟蹰》。

对咖啡和电影,主人公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

店里的女老板走过来,跟我说,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新上的,要不要尝一尝。我说不了,怕坏肚子,总觉得非洲埋汰。她问我,那你喝点啥?我说,这样,你先给我来一杯白开水。

主人公拒绝咖啡,拒绝物质消费。拒绝首先从身体(肚子)开始,可见抗拒之深。

对精神消费:楼梯旁的小黑板上写着电影的名字,我盯着看了半天,总共四个字,其中三个我都不认识,就认识一个鸟字。

我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便退出来,又闷又热,透不过来气,电影也看不明白,提琴配乐,一惊一乍,拉得我脑袋嗡嗡的。

我看了一圈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全是外国字,没一个看过的。

这里,主人公的拒绝,是一种被拒绝;不是主人公拒绝艺术电影,而是艺术和电影拒绝了他。而且,电影并不在普通消费力的层面拒绝——甚至还表示欢迎(放映是免费的),而是在更高级更隐蔽的教育层面、审美层面深深地打击主人公。

不论是对城市文明拒绝,还是被城市文明拒绝,《冬泳》的主人公都站在与城市的对立面。此中隐含着一条有点眼熟的世界观:底层与城市,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是水火不容的。

对比隋菲——

隋菲是一个爱喝咖啡的人。隋菲问我,你平时爱喝咖啡吗?主人公撒了谎: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爱喝,尤其是上夜班时,咖啡比较提神,还解乏。隋菲说,我也爱喝。

她也爱看电影。我一般是下夜班过来,买点菜,给她做两顿饭。隋菲挺爱吃我做的,吃过晚饭,我给她泡一杯速溶咖啡,然后陪她看电影。

隋菲是个有小资情调的人,是一个比主人公更适应都市生活的底层,不仅适应,还喜爱。这才是主人公与隋菲之间的真正壁垒(乡下人/城里人)。尽管隋菲离异、有孩子、没工作、无法生育,她的“气质”依然“高”于主人公。

在文中多处,都可以看到主人公对隋菲言听计从、畏首畏脑的感情:

做完之后,她一直没说话,我也没吱声,不敢轻举妄动,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很想抽烟,又不敢说,抓心挠肝,一个劲儿假咳嗽。过了半天,隋菲吐了口气,说,想抽烟了,去吧。

在杀东哥之前,隋菲都是处于优势地位的。

主人公对隋菲的追求,是他对城市伸出的乞求的手。与隋菲组组建一个在这个城市里的小家,婚姻是他融入这个城市的最后一种方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隋菲对主人公如此重要,以致于当希望破灭时主人公无法活下去。

《冬泳》就是关于一个底层人物在城市遭遇失败的故事。

田 园 牧 歌

对城市的拒绝,表现在主人公对大自然的亲近上。一旦接触自然,主人公就不会情不自禁地抒起情来。

我在这些矮树的缝隙里骑走,抄一条近道,时快时慢,偶尔抬头看天,风轻云淡。旁边有火车轰鸣着开过来,后面挂着几车油罐,开得不快,我用余光数着总共多少节,数到一半,有点乱,便停下来,转过头去,看着火车逐节经过,它掀起一阵微风,裹挟着石头与铁轨的气息,轻轻吹过来,相当好闻。

这似乎是中国人的天性。似乎在一个植物的世界,我们就能获得完满的幸福与自由,连石头与铁轨的气息都“相当好闻”了呢。

我实在质疑这段经验的真实性。一个底层百姓真的能够像一个言情小说里的高中生那样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感受风的清凉与石头的芬芳吗?

恐怕作者虚构了底层人物对自然的热爱。主人公与矮树、蓝天、微风、白云、石头的天人合一,是作者在书斋里的想像;或者说,是作者自己为底层人民下的判决书:底层人物就应当热爱大自然,拒斥都市文明,最好所有底层都回到大山里去吧。

死 亡 抒 情

文化宫游泳池,是小说中第二个重要场景。

主人公爱好游泳。游泳是人与自然亲密接触的一种极致。潜游的时候,水体完全地包裹住了人体。尽管游泳池和明渠的建筑都是“人工”的,但只要进入水里,又是“自然”的了。这个分界就在一个“岸上”,一个“水里”。

在岸上,主人公看到的是衰败的景象:池中的水比前几天要更绿,漂白粉味道浓重,几把破旧的折叠靠椅摆在岸边。

到了水里:水里其实比岸上要暖和,我在里面漂着,阳光照进来,池水闪光,十分惬意。

“岸上”与“水里”是作者反复对照使用的一组意象。他们的指涉非常清晰。“岸上”是万恶的现代都市社会,“水里”是自然的本原的真我世界。

在小说结尾自杀的部分,“岸上”“水里”像是复读机一般地出现。这里,主人公对城市已经不是拒绝,而是以生死相决裂了。

主人公进入水里,不仅走向死亡,而且走向了过去。回忆与冰冷的水组成一场残酷而浪漫的梦境。主人公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在岸上目睹另一个孩子的溺亡,一会儿又在水里,一会儿又在岸上与隋菲的父亲发生争执。

作者用了一种泛滥的抒情方式,描写了主人公的自杀行为。死亡被书写成主人公和隋菲父亲在水里的相逢,“我们在水草的层层环抱下,各自安眠”。

作者的浪漫情绪似乎无法控制了,甚至于都“各自安眠”了之后,作者还要让主人公“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

我一路走回去,没有看见树、灰烬、火光与星系,岸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风将一切吹散,甚至在那些燃烧过的地面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这是什么?这是《创世纪》里的洪水神话。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极大,于是宣布将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此时的主人公已不再是受屈辱的底层,而变成了新世界的诺亚方舟。他行走,宛如弥赛亚。

自杀/死亡脱离了它的疼痛、挣扎,抽象成了一种类似凤凰涅槃的精神象征,一个值得所有读者为之落泪的英雄壮举。

“ 自 杀 美 学 ”

或许在18世纪,当人们第一次看到少年维特的自杀时,掉几滴眼泪还情有可原。现在的读者还会轻易受骗吗?不如让我们剥去抒情的外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主人公曾对一个小孩见死不救

- 间接造成隋菲父亲的死亡

- 用砖头拍死了东哥

用“罪犯”来形容主人公不过分吧。

但是作者用“自杀”完成了一个置换,施害者变成了受害者,最可怜的人变成了主人公。自杀不仅洗刷掉了他之前的屈辱,还洗掉了罪行。当主人公重生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人/神/耶稣。

在现实中,自杀是极度自恋的极端后果,把自己的存在看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亲手毁掉它。在文字上,“自杀”常常脱离了肉体经验,变成一种华丽的表演。

在言情、武侠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自杀;到了青春残酷物语中,自杀成了标准配置。这些自杀无一例外都有舞台表演的性质,比如萧峰在悬崖上插刀自杀,华妃触墙自杀,在电视剧中都会伴随着激烈的音乐。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俗套的技巧,用不幸者的死亡激起读者的同情心。它是刺激消费的商业行为,不是对死亡的严肃思考。

主人公在水渠的岸上做“冬泳”也就是自杀准备,就是一场极具仪式感的“秀”:

我开始活动身体,伸展,跳跃,调整呼吸,再一件一件将衣裤脱下来,在水泥地砖上将它们叠好。

而且,主人公还要指定隋菲母女当观众。

一个人绝不会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自杀。只有残忍的人才会不惜以自己的痛苦造成别人更大的痛苦。

或许你们都没有意识到,在这篇并不算长的小说里,至少有三起重要死亡事件。隋菲身边的三个男性,父亲、前夫、现男友(未婚夫),全死了;全是被主人公杀死的。然而当我们读完小说,没有一个死亡在我们心里留下震撼的感觉。只有主人公戴着光环重生的印象。

无 辜 的 东 哥

为了做足主人公的英雄身份,作者安排主人公杀了东哥。作者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这场暴力行为。

如果是为了替隋菲解决今后人生的隐忧,主人公的暴力太铺张了,应该一招毙命。东哥已经奄奄一息了,主人公还要把他拖到电箱后再砸几下。所以,他的暴力不是为了隋菲,而是一腔怒火的宣泄。

他比我高将近一头,但身体素质比我差太多,废物一个。

东哥因为身高施暴于主人公,主人公因为身体素质施暴于东哥。因为东哥施暴在前,主人公的暴力就是一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

读者看得很爽,东哥这个臭流氓,死有余辜!

但其实这样处理,导致主人公在这个城市无法生存下去的真正元凶被遮蔽了。东哥难道就不是底层吗?

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是,杀死东哥之后,主人公的暴力并没有停止,而是在隋菲的身上继续:

回到隋菲家时,她看着我,没敢说话,我脱掉衣服,先从后面跟她干了一次,有点粗暴,隋菲叫得很凶,后来还带着哭腔。

主人公获得了对隋菲的绝对权力。隋菲变成了胆怯的那一个。主人公对隋菲的施暴,是底层中的底层对底层中的小资的复仇。

他将城市加诸于他身上的暴力,施加于另一个底层人(东哥、隋菲)身上。

然而,作者没有客观地审视这一系列绝望与猥琐交织的真实体验,而是用大篇的抒情为主人公一人加冕、沉溺于英雄主义的歌咏中。

虚 构 的 底 层 经 验

结果是,真实的底层经验没有被传达出来。传达了一个“底层现实主义与底层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东北特色底层经验”。塑造了一个厌恶城市、爱好自然、锄强扶弱、不畏生死的“底层英雄”。

作者没有能力书写底层人物所承受的广大的悲剧,而是用了一个通俗小说的写法,简化了底层经验的残酷。作者贩卖了一篇包含了底层元素的英雄小说。他好像让大家尝到了一点底层的苦涩,但很快就让大家变成了替天行道的大英雄。那点苦涩只是一则陈腐的英雄故事的新包装。留存在读者心中的不是底层生活的艰难辛酸,而是逃避生活的自我麻醉。

隋菲父亲之死的“嫌疑犯X”,必定在最后才能现身。这既是这篇小说的结构,也是它的全部。这篇小说就是以布局结构为目的的流行文学。所以它在豆瓣上的高分并不令人意外。作为一篇通俗小说,它语言流畅,情节紧凑,不算坏;但与真正进行思考的严肃文学还有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