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季羡林的两篇未刊手札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 赵建永  2019年04月15日07:10

笔者近期在北京大学整理前辈名家手稿时,拣择出尚未收入各类“季羡林文集”及其著作目录的两份季羡林先生的遗札,专供本报刊布。

季羡林为恩师遗稿题跋

现今已出版的季羡林先生的各种文集,收录他的作品颇丰,然而仍有遗珠之憾。笔者在汤一介先生的家藏珍品中见到一幅装帧精美的季羡林亲笔题跋,鲜为外界所知。全文如下:

锡予先生,学坛祭酒,佛学士师。神州蜚声,域外誉驰。羡林缘悭,未能立雪汤门,为毕生憾事。但窃自附私淑弟子之列,聊以自慰也。日前,先生哲嗣一介兄将先生学术著作装裱成轴,皆先生手书者。邀羡林于卷首题示辞,不获已。谨缀俚辞,为先生颂:学贯中西,融通华梵。先生之风,立德立言。渊懿淳厚,冰心玉盘。山高水长,永世垂范。

后学季羡林辛巳荷月

该题跋扼要略述了季羡林对汤用彤(字锡予)会通东西的学术成就的认识,及其师承的渊源。季羡林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通过该题跋并结合他的相关回忆,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成长道路和师道传承风范及其学术旨趣。

季羡林从学的名师很多,而他对汤用彤的道德文章最为服膺,并执弟子之礼。1946年夏,季羡林从德国留学归来,汤用彤慧眼识人才,将他聘请到北京大学,予以格外关照和培养。季羡林说:“从上大学起,他的著作就哺育了我,终生受用不尽。来北大工作,又有知遇之感。”汤用彤先聘季羡林为北大的副教授,一周后又破格提拔他为教授,兼新成立的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和文科研究所导师。季羡林到晚年对此依然感慨万千:“前两者我已经不敢当,后一者人数极少,皆为饱学宿儒,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竟也滥竽其间,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不安。我心里最清楚:背后这都出于汤用彤的垂青与提携,说既感且愧,实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无古人的,这无疑是北大的新记录,后来也恐怕没有人打破的。”汤用彤根据季羡林的学术经历,断定其为人中龙凤。日后的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

季羡林来北大后,随即以“学生教授”或“教授学生”的身份,听汤用彤讲授的“魏晋玄学”课程一整年。由是因缘,季羡林自认为“是锡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个宿愿”。汤用彤在北大图书馆专门为季羡林安排了一间教授研究室,所有要用的资料都从书库中便捷提取,又派一位研究生作他的学术助手。由此发端,该研究室后来扩展成为沿袭至今的“季老工作室”。季羡林出于数十年如一日在此室辛勤劳作的深厚感情,向北大图书馆捐赠了一批个人藏品。北大为此正式成立工作室,作为收藏、保存、管理季羡林藏书和赠品的特藏室,以供读者学习和参阅。

每当季羡林写出新作,都先送给汤用彤请求指正。他说:“我之所以能写出几篇颇有点新见解的文章,不能不说是出于锡予先生之赐。……他的意见,哪怕是片言只语,对我总都是大有帮助的。”“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敢谬托自己是锡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说锡予先生是我的知己。……尽管我对我这一生并不完全满意,但是有了这样的师友,我可以说是不虚此生了。”这种亦师亦友的恩情和真情对于季羡林在北大60多年的工作,一直起着激励的作用。汤用彤奖掖后进的师道风范深刻影响着他的学生们。改革开放后,季羡林任北京大学副校长时,也以汤用彤当年的方式破格提拔人才。季羡林坚辞“国学大师”桂冠,他总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一些成就,是与汤用彤的提携分不开的,因而视汤师为他学术生命中最显耀的灯塔,不断指引着人生前进的道路。正是由于名师背后的大师爱才、惜才和护才,才使学界星汉灿烂,亦使师道美德薪火相传。

季羡林与邓广铭、周一良联署的一份意见书

1992年,面对市场大潮冲击下纯粹学术著作较难出版的局面,季羡林出于保护和发扬文化研究学脉传承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于8月17日执笔起草了《对于出版〈汤用彤学术论文集〉的意见》两纸,并约请邓广铭、周一良共同署名。他们高度评价了汤用彤在国际学界的崇高地位和汤著惠及当代、永传后世的经典意义,极力倡议出版此类学术大师的论著集,言辞诚恳朴实,体现了他们将文化学术价值奉为无上圭臬的不懈追求和对打造世界一流学术以及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探索和梦想。兹录文于下:

汤用彤先生是一代学术大师,是北大的光荣。他在中国佛教史、魏晋玄学等等方面,造诣极高,有口皆碑,至今还影响着中外有关的学者。

我们以前曾向北大出版社提过建议:尽量多出一些北大过去或现在的教授的著作。这是对北大,对中国,甚至对世界学术界的一个重要贡献。同时也能表现出北大出版社的特殊地位,使它逐渐成为全中国和全世界的第一流的出版社,为北大和中国争光。

北大出版社确实出了不少本校教授的著作,但窃以为还是很不够的。许多著名学者的全集或文集,都不是在北大出版的。北大出版社本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条件,可惜失之交臂,没能利用。

现在如果能下决心出版汤用彤先生的著作,实在是明智之举。我们衷心拥护。

不过有一个问题,北大出版社必须考虑,这就是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矛盾的问题。当前外边出版社出版什么全集或文集都是付稿酬的,北大自不应例外。此外,这样新的学术著作要想立即成为“畅销书”,是不大可能的。从长远利益来看,这样的书几十年、几万年后还会有人购求的,决不会只是昙花一现。

许多出版社,有远大眼光的出版社,都是以盈补亏。我看北大出版社也是有这个条件的。

以上意见,仅供参考。

汤一介先生曾告诉笔者,编纂《汤用彤全集》的提议即源于此次研讨。就在季羡林诸先生发出意见书后不久,河北人民出版社闻讯即与汤一介先生签订了《汤用彤全集》的出版合同,暂时搁置了汤著文集的编选。北京大学校方也颇为重视,经认真研究和策划,陆续推出了“北大名家名著文丛”、“博雅英华”等本校名师的大型丛书,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于1997年即列入其中刊行。在北大校庆110周年之际,北京大学出版社又与汤一介先生开始筹编《汤用彤学术精选集》,并在2010年出版了四册文集:《隋唐佛教史稿》、《魏晋玄学论稿及其他》、《印度哲学史略》和《印度佛教汉文资料选编》,皆为相关领域研究的经典之作。该选集选取了汤用彤最具代表性的学术论著,内容涵盖印度哲学、佛教、道教、玄学、西方哲学等方面。它既有对专著的重版,又有对已刊文集的汇编,还有对未刊稿的整理。加上该社2011年再版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和该选集拟续出的《哈佛文选》等未刊稿,这一系列选编极具全面性和代表性,是继《汤用彤全集》后对汤用彤遗著最大规模的一次整理结集出版,堪称一部“小全集”。而该选集的出版和北大出版社长期积淀形成的尊重学术价值的定位,可视作是对季老诸先生遗愿的一种进一步落实。这份意见书提出的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矛盾问题及其解决途径,至今对繁荣发展学术文化事业仍有着重要的借鉴和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