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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巨飞《清风起》:清风起时,诗歌是灵魂返乡的荒芜小道

来源:北青艺评(微信公众号) | 陈应松  2019年04月15日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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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起了,乡村近了,心神宁了。

诗歌本就是一个人灵魂返乡的荒芜小道,是回归途中的喃喃自语。陈巨飞携着他故乡的清风,翩然降临于诗歌垄原中。他的乡村诗,有着清凉和远方的意境,是用青草的气息和土地的沉思夯筑的文字,是河流、村庄和植物的记忆,闪烁着古老的乡愁。这些诗歌有水清月白的质地,也有着老屋的伤口和老树的瘢痕。有村庄的魂魄,有庄稼成熟的色彩,有河流的耀眼,有乡村阡陌的弯曲与深邃。

这本《清风起》诗集的每一首诗题,都像是一种植物,它们组成了巨飞的诗歌世界,织就了一个莽野之地。这个地方在皖西,在淠河边,在大别山深处,叫匡冲,或者就叫乡村。作为一个诗人,巨飞在这个世界的呈现是信步者,问候者,朝圣者,但他又会戛然而止地、快闪地隐匿其间,化作雾霭和炊烟。在乡村,世界辽阔,诗是飞翔的,漫漶的,迷蒙的,像他所说的荒凉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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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露珠在怀孕。”“火车里有我的伤口。”“骑一匹老马,巡视支离破碎的河山。”“枯黄的秋天在远处磨着牙齿。”“我必须从沉睡中死去,我才能被当作是种子。”在《清风起》这首诗中,他写道:“童年的泥坯墙,闪耀着饥饿的颜色。”“清风徐来,吹去家禽的绒毛。”“如果是清晨,你会听见石头内部的鸟语花香。”这些句子无一不有着令人难忘的形象、幻象和意象。

我们在他的诗里遭遇到了那些避雨的树、住着人魂的后院里的树、楝树和刺槐、桐子、枣树……那个焚烧荒地的暮晚……看到了一对栽种桃树的父子,他们因为没有说话,他们的种树像是埋葬死者。我们还看到了采集松果的人,又在夜晚来到那个拆掉的旧房,“人不入住了,月光才有了居所。”在荒僻的村野,“一只酒壶变成了野蜂的巢穴”……

这些油画一样的景物,一一像蒙太奇和神秘的光源闯入我们眼际,与我们的心怦然相交,仿佛是引领我们的精灵,将我们带进大地和田野,带进我们每个人的乡村,带进乡村温暖的记忆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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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飞是一个灵性的乡村歌手,但他的诗,也是以诗歌的形式书写的淠河的志书,是一本诗的《淠河志》。

这条皖西的河流是一个隐喻,他说:“在图书馆的废墟里/我找到一条流淌着母语的河流。那条河流隐藏在雾霭中/遥远的回声传来,哦,那是淤泥中的礼乐……我意识到我的村庄不可追寻——/一条河流的消失/才更像一条河流的新生。”河流是村庄的历史,也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河流是大地的血液,也是所有生命的雪乳。河流是圣洁的,是神祇,是信仰,是生灵们的盛开和凋落之所。

淠河边的匡冲,水草丰茂,万物争荣,这里有许多植物,毛茛、紫云英、凤仙,有南瓜、番茄、葫芦,有樱桃、古井、木槿花、蓼蓝、蒿草、毛虫,有磨刀石,有炊烟、乳名、火塘,有远山,有牧鹅少年,有小鹅花、蜻蜓、鹭鸶,有乡村小戏,有货郎,有湖水、船,有死去的人、新坟,有小溪,有秋风和生锈的铧犁,有庄稼地旁牛们的蹄印,有哑巴姑父、木匠蘸着盐水磨斧子,他打制了一辈子棺材,却只能在骨灰盒里安身,他用自己的斧头剁去了一只自己嗜赌的手指。有背鬼过河的村医,有废墟一样的月光,有一些霜生长在植物的体内,有屋脊和猫。这里的淠河畔,一条狗在草堆里撒尿,但一个疯子正在酣睡。一只老牛因吃过打了农药的玉米叶子死了。一个上吊少女脖子上的瘀痕像蛇一样,长久盘踞在乡人的心底。一个拖拉机手死了,他的房屋仍然骑着垂头丧气的炊烟。

当然这里有父亲和母亲,曾经嫌弃母亲做的鞋很丑,但岁月却把她的针越擦越亮,我们却变锈变钝。

村庄是河流的秘密。村里“老死的人留下了姓名,病死的人/还留下各种各样的病的名字。”年老的父亲的形象非常悲沉:“他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时常半夜起床,看明晃晃的月亮/在谷堆前,他孤零零地坐着,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在《喊山》这首诗中,一个游子回乡急切地想看到母亲,母亲上山干活去了,这个对着大山喊“妈——”的人,因为找不到母亲而惶恐不安的心情,就是巨飞在他的诗里一以贯之的情愫。竹笋呼唤泥土,露珠呼唤生命,漂泊的白云呼唤家乡的炊烟……这些诗的意境,就是喊“妈——”的回声,就是那惶恐的、近乎胆怯的目光。一个悄悄归来,寻找着儿时的生活印迹和记忆的人,怀着羞怯、害怕触痛心中伤口的人,一颗过于敏感的心,生怕碰伤了故乡的一块土墙,一片月光,生怕弄响了一片碎瓦,惊扰了活着和死去的亲人的梦。这种诚惶诚恐的意绪,成就了巨飞诗的静水无声,静水深流。他的诗歌的幽凉、淡然的语言,有着在时间磨砺之后的痛感,夜雨湿暮,旷寒回旋,不露声色。

“在皖南的田埂上坐着/像一个只爱妻子和庄稼的农民”,这是在城市的他一生爱的距离。

这本诗集是他献给故乡土地的大礼。是焚烧乡愁之后的片片残烬,是灼亮夜晚,倔强闪在野地的萤光、爝火与锐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