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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人的低徊与一个人的傲气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闫超峰  2019年04月13日23:36

在我的豆瓣读书APP中,始终有两部书,喜爱殊甚,分别是《故乡在纸上》和《一个村庄的64个人》。

恰好,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作者,潦寒。

乍闻名字,似于荒野之中寒意射斗,无限苍凉孤独。

与敦厚沉稳的外表和古典美男的形象相比,真实的潦寒颇有魏晋风度,行风不自觉地流露出狷介与狂放的迥异气质。分裂的表象,并不防碍两种气质的内在统一,看似矛盾却不突兀。亦如在气氛温馨的茶谈中,他对时下文坛风气的不屑和陋规的不羁,总是张驰有节,未必使人痛快,却也不让人承受超过阏值的疼痛。

他曾数次提起父亲的才气、孤高与生不逢时,慨叹老人家是天生的“精神贵族”。每每聆听,每每觉得,“精神贵族”实际上是他百转千回、暗度陈仓的自喻或不愿明说的承袭。

他的骨子里,就是这般的傲气,又是如此嚣张地节制。

一部作品,是现实的映照升华,也是作家价值观、思想、笔风的影拓,更是作者精神独立的张本之资。农村,准确地说,以“故乡”为代表的农村,是潦寒思想扎根、文字生香的祖地。在《故乡在纸上》,读者感受到的是对故乡几百年历史沉淀的优越感和现实蹇迫的悲天悯人。作为“栗门张”其中的一员,潦寒以孩童及少年时的目光审视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又以成人的深刻洞察力,将村民的日常行为与农耕社会的思想变迁结合起来,在曾经苦闷的漩涡中做清醒的逆力,从盘根错节的荒诞行为中寻找到解构人性的答案。

寻找是艰难的,从困惑到清醒,这个过程他用去了20多年的时间。其间,遍尝痛苦、无奈和挣扎。

清醒如此不易,余味自然令人生迷!心理的高度产生现实的快感,继而以俯视众生的姿态对作品回望,会有欲罢不能的回甘。私以为,《一个村庄的64个人》正是潦寒在廓清胸中惑垒之后,对《故乡在纸上》意犹未尽的再阐释。

与《故乡在纸上》个人的感情张力不同,这回,他决定把自己隐藏起来。

遍观《一个村庄的64个人》,64个故事彼此独立又呈现出错位的高度关联,篇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侧耳可闻、触目可见,真实到每件事都能在农村找到相比附的影子。甚至在我第一次阅读时,曾一度认为这是发生在自己老家的故事。

几十个故事里,即使采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事件,也不再有“我(作家本体情感)”的存在,与《故乡在纸上》无处不在的情感关照形成强烈映衬——笔厉如刀,随意削繁就简,不做意识上的引流,主旨全凭读者自己创造。作者简略了时代的背景,所有的工作,好像只是负责呈现。

《普通人》一章里,主人公杰子觉得自己很普通,“普通到很多人不在意他的存在”“关键是自己都无法在意”。

“自己都无法在意”,短短的七个字,作者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将主人公内心的郁闷、不甘、落寞以及渴望引起极度关注的“雄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杰子躺在床上,思考“什么让自己活得没有存在感”。经过了没钱、没有本领、辍学早、没娶到老婆、政治抱负、当作家、办养牛厂等等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内外因推理,他终于“醍醐灌顶”开了窍。

“祠堂的五马门楼……有七八百年的历史,有很高的文物价值、古建筑价值。”

“干一件大事让他们瞧瞧,我不是吃素的。”杰子咬了咬嘴唇,提上鞋,拎着斧头出门了……

读到此,一个冥顽不灵的愚昧形象跃然纸上。可怜?可笑?可憎

……

可怜的背后是生存对人奋发与前进的束缚;可笑则是思维被几千年的农耕文化畸化到黄土层面,在解决问题时流露出的幼稚和蒙昧;可憎,除了杰子自身,也有几千年来人物评判的功利化和世俗化标准对人性的扭曲。

但,斧子是杰子自己拎起来的,潦寒只是在看。

《掌权》一章中,老娘住院花费两千元,本该愤子与锤子兄弟俩共担医药费,但愤子与媳妇不愿出钱。争执中,锤子打了嫂子一耳光。愤子借此让村长主持公道,以媳妇被打得耳穿孔为名,要兄弟锤子赔偿医药钱。村长察觉到愤子的真实意图,提出老娘的医药费与他媳妇的医药费“兑丢”(相抵)时,愤子却认为这是两回事,“一码是一码”。

“你将给你娘动手术的钱掏给他(锤子),他再递给你去医院给莲子检查耳朵,一张钱掏来掏去,不是麻烦嘛!”

“麻烦啥哩!娘动手术我拿钱,是应该的。”愤子说得一脸的光明磊落。

孝,成了看破不戳破的交易,却必须要立起来,挂在脸上。这可以作为对几千年道德宣化的“食物”,选择性、创新性消化的例子。

64个故事,事事不同、人人相异,却指向一致。所以,我一直怀疑,在人类机体的进化史上,肠子和睾丸的进化一定走在了脑神经的前面。否则,如何理解对文化及道德选择性消化的脑短路?

潦寒是否认同这一怀疑?

在剖析人性、揭露问题的方法上,潦寒的技巧很多。《狗日的事实》是少有的始终沸腾着主人公情绪的作品:记者与总编对毒贩孩子之死的层层辩论,让问题相互渗透升级,最终将引起悲剧根源的争辩辐射放大到整个体制与社会,把思考推向更广更深的区域。实际上,推动读者多维度思考,也是整部书的意图之一。

所以,《狗日的事实》作为全书的终结篇,或是他的有意为之。

在鄙文即将结束之际,我得诚恳地道歉,因为我对大家说了谎话——潦寒并没有真正地躲起来。笔风的冷峻和思想的冷静,并不会掩藏他在作品中的感情行迹。何况,任何作品都或多或少带有作者的情感或观点指向。

特选一例进行说明:在《普通人》一章,杰子思考了大半夜,拎起斧子去砍祠堂的五马门楼,作品这样结尾

——

天,仍未亮!

这是对时间客观的表述,也是潦寒对人性朽木不可雕的悲叹!他终究还是没藏住自己,一如他骨子里深深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