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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黑洞:贾宝玉的无事忙和小说的腔调

来源: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王干  2019年04月12日14:29

小说的声部

王 干

一部好的小说必然是多声部的合唱和交响,好的小说家善于把握组织不同的声响在作品中不同方位进行发声。前苏联学者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从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出发,提出来的小说中的“对话”理论,就是人物与环境的对话,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人物与自己的对话,对现代小说理论的建设和解读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石。

当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首先是个哲学命题,他欣赏的“众声喧哗”,其实是对原先一种声音主导的神叙事理论的解构。对于小说创作而言,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够实现宏大的叙事。《红楼梦》是一部经得起多种文艺理论解读的巨著,自然也包括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也有研究者试图通过巴赫金的理论来阐释《红楼梦》的主题和结构。这是一个很有趣也很艰难的研究课题,笔者在这里想就《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谈谈小说创作中如何运用不同的声部来塑造人物、组织小说的结构。

这一回的名目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其实只是说了这一回后半段的内容,前半部分的内容是宝黛言情闹别扭。回目名称这么起也有道理,因为宝黛爱情的故事在二十八回前,已经有了大篇幅的描写,尤其在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直接写了宝黛爱情的灵犀相通。因而这一回,虽然前半部分继续写宝黛的爱情风波,但也没有必要出现在要目上了,更主要的是蒋玉菡和薛宝钗在这个回目中,为贾宝玉的性格增添了多面性,他们在不同的声部丰富着小说的内涵、人物的内涵。

这一回的内容是写贾宝玉的忙。贾宝玉是著名的“无事忙”,现在已经有学者考证“无事忙’的出处,说当年曹雪芹的曾祖父曹寅在路过山东藤县的时候,见当地杨花曾赋诗一首(《楝亭集·卷五·南辕杂诗》):“林间系马集归鸦,屋上炊烟指歇家,随处风光期好语,奚儿争拾白杨花。”曹寅在诗末还特意注释,“藤人呼杨白花为无事忙”。曹雪芹是否受到曾祖父诗歌的影响还待考证,但“无事忙”这个绰号用在贾宝玉身上确实非常合适。

光这一回里,贾宝玉一天的活动就够忙的,一大早听到林黛玉吟诵“葬花词”,“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于是和林黛玉情真意切进行了深度的交流,为了向林黛玉表忠心,甚至连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他对黛玉的冷战用近乎女孩子的方式进行回击:“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这一招对付林黛玉果然管用,林黛玉葬花时的怨恨和怨气被贾宝玉的撒娇迅速化解,“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

深陷爱情漩涡的林黛玉反而过来安慰起宝玉来,林黛玉的葬花因为贾宝玉而起——因为宝玉对宝钗的好感,以及丫头们对林黛玉造访怡红院的拒绝——林黛玉因爱生妒,因妒生酸,因妒生诗,爱情的酸和妒往往会产生动人的诗篇和音乐。艺术史上有很多这样的名篇佳作。林黛玉的《葬花吟》就是这种因爱生怨的佳作,林黛玉写《葬花吟》是因个人的身世和遭际有感而发,可以说是写“小我”,是一己的悲情和愁苦凝聚的诗作,由于爱之深和愁之深,《葬花吟》超越了一己的悲情,成为人类悲剧的共鸣。所以贾宝玉在听到林黛玉的《葬花吟》之后,想到的不是林黛玉一个人的命运,而是群芳的凋谢,宝钗、香菱、袭人月容花貌的凋谢,更有斯园、斯花、斯柳的凋谢,顿时流下泪来。可以说贾宝玉对《葬花吟》的共鸣是文学的,甚至是哲学的,也是《红楼梦》全书的宗旨。

有意义的是,陷入个人之爱不能自拔的林黛玉误把贾宝玉的感慨视作与他同质的悲声,“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而贾宝玉也自然不会去告诉黛玉,他心中惦记的是群芳,而不仅是林黛玉一朵花的凋谢和陨落。在这个意义上,宝黛爱情的真正悲剧源头也被揭示了。很多研究者把宝黛爱情的悲剧归结为客观的外在因素,比如归之于封建家族包办婚姻对自由恋爱的扼杀,甚至个别人的掉包计,很少从两个人物自身内部去寻找原因,最多也是说林黛玉的性格孤僻、多愁、任性,很少去挖掘宝黛爱情悲剧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两人爱情观的不对称,贾宝玉心里装着更多的姐姐、妹妹,他喜欢并交往的除了宝黛一姐一妹之外,还有秦可卿、王熙凤、史湘云、晴雯、花袭人、金钏等十二钗正册、副册女性,连女尼妙玉他都怜爱有加,同时性取向也是多元共存,他和秦钟的丑事,和北静王、琪官、柳湘莲的暧昧,虽然在当时的达官贵人之间视为雅趣,这种泛爱甚至滥交,和林黛玉的冰清玉洁自然水火难容。林黛玉的悲剧在于要求爱情的纯洁和专一,所以看到贾宝玉对自己的不专一,自然难以忍受。

可以说林黛玉的爱情是定点透视的,她以贾宝玉为中心,视贾宝玉为唯一,而贾宝玉的爱情则是散点透视,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平行的,同时又折射出其余的所爱。从两人对《葬花吟》的理解,就可以读出他们不同的爱情观——博爱与专爱,是宝黛爱情悲剧的真正原因。

当然,除了爱情观外,贾宝玉和林黛玉“三观”的高度统一,他内心还是最爱林黛玉,他不能失去林黛玉的爱。所以,当林黛玉气愤地要与他分手时,他赶紧道歉、忏悔,当然还有撒娇。可转身之后,贾宝玉的本性又毕露无遗。

刚刚抚平好林黛玉,没想到一剂药又激起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暗战,这下贾宝玉摁起葫芦浮起瓢,为难之极。王夫人说起林黛玉的病,贾宝玉自告奋勇要配药,“天王补心丹”。但为这个药的有无,“群”里产生了纷争,薛宝钗故意说贾宝玉说谎,弄得林黛玉信以为真,贾宝玉急得将薛蟠、王熙凤拉出来作证,又让薛宝钗下不了台。贾宝玉左右为难,又过去安慰薛宝钗。林黛玉自然生气了,而贾宝玉有点不耐烦:“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贾宝玉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惦记林黛玉,连惜春都看出来了,“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为爱忙碌,不能说是“无事忙”。后来,林黛玉又满含醋意地报复贾宝玉,贾宝玉只能赔笑脸。

小说写到这里,已经非常生动地写出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王夫人的性格,尤其是关于林黛玉治病的药“天王补心丹”,巧妙引出了三角恋爱的新纠纷,同时还照应了薛宝钗的“冷香丸”。和薛宝钗自制的“冷香丸”不同,林黛玉的药是贾宝玉开的方子,小说没有写这方子的疗效如何,却暗示了黛玉的身体疾患,为后面埋下了伏笔。而且,王夫人看出了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纠葛,索性用治病的方式间接批评林黛玉的病态和尖酸。

小说写到这里,还是在言情的声部奏鸣,重点是写林黛玉的撒娇和贾宝玉的反撒娇,我们在琼瑶的小说里也能读到类似的场景,少男少女的由爱及恨的误解。如果小说继续沿着这个声部发展不是不可以,《红楼梦》言情描写也是一般作者难及的。它的高明在叙述儿女情长的同时呼应前后,并留下伏笔,堪称高超。问题是作家宕开一笔,写了一个与言情风格大相异趣的酒局,轻浮、恶俗、淫荡,和先前林黛玉吟诗撒娇的真诚、清雅、深情,水火不容。

贾宝玉在这一时段脚踩两只船,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徘徊不定或者难以选择,尚属于三角言情的范畴,属于风花雪月的才子佳人故事,那么后来贾宝玉去赴薛蟠的酒局,去和风月场上的男女厮混,完全是另一个声部的故事。而这个风月场上的场景发生在一个叫冯紫英的人家里,冯紫英乃“逢知音”的谐音(曹雪芹是南方人,没有卷舌音),这是颇有反讽意味的。

逢知音的场所,是什么样的格局呢?小说写道:“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这个场景,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夜总会,至少也是KTV吧,属于少儿不宜的成人场所,而贾宝玉十三四岁,属于未成年,不该出入这种风月地。席间,唱小曲,也斗酒令,淫词浪语,自然不在话下。特别是那一组以“女儿”开头的酒令,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尤其是薛蟠的酒令,堪称绝唱,恶俗的绝唱。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

这首酒令活脱脱地刻画了“富二代”薛蟠的无知、恶俗、无耻、邪恶的嘴脸,是通过语言描写刻画人物形象的经典一例。问题在于,这一回目的开头,是以林黛玉的《葬花吟》开头的: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也是一种女儿悲,爱情的悲剧,青春的悲剧,女性的悲剧。如果我们把前后二者对照起来看,发现巨大的不和谐,颇有后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效果。林黛玉的痴情在薛蟠们的女儿悲愁喜乐的酒令中更是那么突出,那么的绝望。

小说到这里,与“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还没有发生关系,“无事忙”的贾宝玉在风花雪月的大观园和风月无边的“夜总会”如鱼得水,轻松自如,说得雅点,是情种,说得俗些,是好色。而后来与蒋玉菡的暧昧互赠,又进入另一个声部。“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赔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留恋之余,贾宝玉先赠送玉珏,而蒋玉菡则主动索取贾宝玉贴身的松花汗巾(袭人赠与宝玉的),蒋玉菡则将北静王送的才围了一天的茜香罗回赠给宝玉,这样暧昧的“情赠”连粗汉薛蟠都看不下去了,幸亏冯紫英前来解围。

晚上回去之后,袭人发现她赠给宝玉的汗巾不见了,见他酒多,也没发作。可第二天天明,袭人却发现蒋玉菡送给宝玉的茜香罗系在她腰上。如何系上的,小说没有写,是故意留白,只说“一宿无话”。宝玉确实够忙够累,他要照顾好林妹妹宝姐姐,又对蒋玉菡心仪情赠,而袭人又是贴身宝贝,最后阴差阳错地将袭人的大红汗巾给了蒋玉菡,蒋玉菡的茜香罗给了袭人,重情轻礼,以致后来成全了蒋玉菡和袭人的姻缘。

贾宝玉好像是一个定情物的收藏者和中转站,在蒋玉菡、袭人之间中转,第二天见了宝钗的红麝串子又要索赠,“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里有点“身体写作”的味道,明写薛宝钗的女性魅力和性感动人,暗写贾宝玉的用情不专和情贪,都说贾宝玉情痴,其实真痴情的是林黛玉,贾宝玉是情贪,当然也许有人为他辩护:宝玉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中国文学里,或许受封建三房四妾文化的影响,贾宝玉的滥情和情贪在小说里只受到林黛玉的质疑和抗议,而黛玉葬花一节出现之后的贾宝玉,完全是另一声部的混响。

《红楼梦》伟大之处,在于把生活的多样和丰富通过多声部的格局表达出来,大观园的秀美美轮美奂,青春的芬芳沁人心扉,而天香楼的风月和激情又变态而凄迷,太虚幻境的销魂和恐怖在一个场景里同时出现,贾瑞的风月宝镜和秦钟的欲望迷途阴风诡异……因而《红楼梦》的多声部叙事便应了鲁迅那句名言:“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