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豆》2019年第3期|文珍:淑媛梅捷在国庆假期第二日

来源:《红豆》2019年第3期 | 文珍  2019年04月11日08:05

诸位看客,如果你想在此处看到一个有头有尾的精彩故事多半是会失望的。这只是一个普通都市女青年一整天乏味的流水账。同时,因为它只对作者所记录对象的心理真实负责,为保护个人隐私起见,讲述者偷梁换柱,坚持要把一个偶尔听来的故事装扮为小说。

——题记

国庆节假期第二日,梅捷没定闹钟仍在七点整准时惊醒。可见早已形成了生物钟。

卧室窗帘没全拉上——昨天收拾了一夜家务实在太困——帘中露出一角惊人明净的蓝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朋友圈一半多人倒都在缅甸、奥地利、以色列、新西兰和今年刚开放免签的白俄罗斯。现在美、法、意、西、东南亚马尔代夫都太俗了,没人去。旅行社倒动辄就打造南极七日游、中欧六日游、东北亚五日游。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精选套餐,定位精准足以把所有上班族的年假一网打尽。口号是:这么多私人定制旅行团购产品,总有一款适合你!

往年梅捷也是出国深度游爱好者。曾和丈夫国庆中秋加年假,总计十五天从尼泊尔一路疯玩到印度,在新德里还意犹未尽,转机直飞美利坚合众国又转战墨西哥,1号公路、黄石国家公园、玛雅城。和闺蜜去过日本、韩国大购物,也不是没对冷门旅行目的地长过草,但这两年竟然都消停了。仿佛觉得出不出国也就那么大意思,一到假期反倒只最想待在家里,最多去花鸟市场和森林公园转转。

想想看。平时得和两千万人咬牙共享的北京城,一到节假日人就只剩下二分之一,怎么着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空气、阳光,环路畅通,商场打折优惠,所有城市公共设施的使用竞争者都骤减,除了那些带着老人、孩子实在走不动的人——这样一想梅捷陡然间寂寞起来。朋友圈里其实也有很多人带着父母子女出去天南海北的,而无论单不单身,九〇后也都正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年纪。真正开始不愿意出门的,反倒是他们这种结婚近十年,该浪也浪够了但还没生小孩的中年夫妻。

离国庆还有好几周她就问丈夫:“这次咱们还出去吗?”

丈夫头也不抬:“单位要轮值,得加班。”

她“哦”一声:“也是。出去到处都人山人海,犯不着凑这个热闹。”

可是为什么,她在假期的第二天,刷朋友圈依然刷得惶惶然起来。也许那些不惜斥巨资一掷万金晒风景、晒美食、晒酒店的人的目的正在于此:务必要让那些没有出门浪费假期的人悔断肝肠,痛不欲生。让他们懒!让他们省钱!让他们刻奇(刻奇:出自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原文为“Kitsch”,意指一种标签式的自我包装,是反真实也反主体的一种社会角色扮演)!——再不济,至少也要来个京津冀三日游吧。加上今年经济形势不好,到处都在说消费降级,如此这般更应该强打鸡血、猛灌鸡汤假装更热爱生活才是。但丈夫轻飘飘一句话就打回头:要加班。

当然她也可以找个女朋友一起出去。但结婚的都纷纷生孩子了,都有家人要陪。没结婚的更得和男朋友浪迹天涯,陪她?

她连想尽孝带父母出去都没机会。平时不在跟前尚且三天两头打电话催生,还自己送上门去?还一送好多天?羊自愿入虎口,虎都懒得叼。分别打了电话给两边父母。果然,她妈妈忙着和老姐妹去农家乐游山玩水。婆婆那边呢?一听就是泡在麻将桌上,大概正好有人胡牌,还听得见那边哗啦啦的洗牌声。丈夫老早就说了今年国庆要不带长辈们出去转转,也因为拿不准先带哪边而最终放弃了。

不过就是没有孩子。梅捷的婚姻就像空转了十年的机器,没有婴儿的啼哭笑闹当润滑剂,陡然间竟转不动了。但这条路明明是她自己选的,还为之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

她想了一下最近刚生二孩正焦头烂额的闺蜜,又想起小孩得自闭症的另一个大学同学,渐渐心平气和起来。至少她的时间都是属于她自己的,虽然一到假期,就突然间多到不知该怎么花。

丈夫还在酣睡。他之前说要去加班,看来也是随口应付她的。但是她倒真有些事情没做完。昨天去买了菜,收拾了房间,今天大概可以。刚动此念梅捷就想起有个最要紧的机要文件忘了拷回家。要么,就去公司加一会班?她心念一动,立刻坐了起来。好像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点事做。

洗漱完毕,做好早餐,叫醒沉睡的人——丈夫睡眼惺忪地说:“国庆假你起这么早干吗?”

她气定神清地说:“去加班。”

“疯了你,平时上班也不见你这么积极。”他嘟囔一句,翻个身又准备再睡。

“早饭是七十一的饭团子,嘉兴肉粽和两个煮鸡蛋,还有牛奶热在锅里——我走了。”

梅捷没听到回应声,便自顾自地关了门,一个人走出去。

外面的天气果然很好,比平时每天上班时仿佛都要更好一点,晶莹透亮如同水晶。住处附近的鸟巢比平时更像一个巨型的鸟窝。梅捷凝视半晌,恍然觉得很像科幻电影场景,比如《阿凡达》。平时每日里经过,还并没有那么强烈的陌生感。她试着以一个游客的眼光打量自身所在的这个城市,发现奥林匹克公园这一带附近的绿化真是好极了,十月了路边还开满了各色月季。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维持这花团锦簇、常开不败的盛世图景?她并且发现每天早上都挤不上去的五号线地铁车厢很空。沿途经过的景点也就奥体水立方,游客一般不坐这条线——这条线就是供在南北两端通勤的上班族使用的,假期怪不得没人。

到灯市口站B口出来,平时老在那里卖鞋垫、头绳、手机链的摊子今天也不在那儿:人家也跟着上班族休假了。那么他们会去哪儿?随大拨回老家,还是趁机逛逛平时很少有机会能逛的北京城?

她正准备用手机刷开一辆摩拜往金宝街骑。转念一想又停下,今天又不赶时间。平时每天急吼吼地骑车也就算了,今天就走走路吧。

平时都是单位和家两点一线,今天才发现路边竟然有这么多孕婴用品商店。那些有孩子的同事中午都会出来逛街,那么梅捷自己的午休时间是怎么打发的?好像就只剩下睡睡午觉,有时候去东四买个面包。晚上经常追剧追得太晚,到了中午困得生无可恋,经常拉开折叠床就睡。其实也是逃避和别的同事出去喝咖啡。日日相见的同一些人,哪来那么多话可讲?除非是讲讲其他同事男女八卦,又或者隐晦地议论议论办公室政治。梅捷讲不好自己是太不上道还是太清高,听到这些总不免心惊肉跳头疼,后来很多时候怕被交出去遛弯,索性连食堂都不去,也不叫外卖——这附近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根本看不到门面的外卖窝点——每天只带一个大苹果当午餐。起初别人看到总要问,减肥啊?她就说,是啊是啊。减肥不能只靠不吃,还是得健身——同事又苦口婆心劝。她的确知道有人上班点了个卯就去健身房待一上午的,比方楼下人力资源部相对清闲的时候。这也就是人事敢,其他部门除掉上午、中午,下午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去健身?

有些没结婚的同事会选择晚上去健身房,也办了月卡、季卡。结婚这么些年,梅捷晚上是雷打不动地要和丈夫吃饭——其实是做饭——除非他有饭局。

说不好是太顾家还是太没有主体性。没孩子尚且如此,有孩子了会不会更没自我?但梅捷清楚其实她只是太闷了,找不到工作之外想做的事,也没人陪。身边和她情况相同的人越来越少,除非是没结婚也没男朋友的。但类似这样的人家也不稀罕找她,他们周末、节假日还有相当繁重的相亲任务呢。

周末梅捷几乎约不到任何人。同学们大多有小孩甚至二孩了。单位里的年轻同事又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她终于痛心疾首地生出一个深刻认识来:孩子何止用于传宗接代,简直就是育龄女性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唯一入场券。比如,女同事经常聊了半天孩子以后才作突然发现她状。当即目露半心半意的安慰之色:还是不生的好,不生自在,时间都是自己的。一转过脸又开始讨论什么海淘网站的婴幼儿用品大减价。

梅捷有时候怀疑自己错过了一个更精彩、完整、正常的人生。但是她真正的苦衷是这由始至终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一个人的事。两口子其实对繁衍后代都不太感兴趣。丈夫是工作后几年相亲认识的,好像对她感情一直也都不温不火,而且理工男偏理性,并没有一定要制造出一个爱情结晶的强烈冲动。这几年梅捷渐渐觉得有点空虚寂寞冷了,但他们老早就商量好不生了的——很奇怪的他反而比她还更坚定——这样她也更不好反悔。反正中年男人的世界终归要更忙碌充实一点的,这点有没有生小孩大概状态都差不多——终归都是女人带。梅捷渐渐发现被架空的只是自己周遭的世界。

一个没有朋友、没有后代、迷失正确社交坐标系的世界。一个一旦生孩子就无法可想地失去所有时间,不生又很容易被人当作失去生育能力者,继而被投以无限同情目光的已婚育龄(将过)女性。

上午十点钟。梅捷梦游一样慢慢走到了东四南大街上。好在除了婴幼儿用品商店,终归还有几家卖正常大人衣服的。平时没心情也没时间进去——骑摩拜也不好中途停下——今天总算能一家家慢慢逛了。早几年流行韩装统一都是没腰的茧型衣服,这两年渐渐复古回潮,又有玲珑曲线了。但她其实平时只有时间海淘或天猫,到实体店总下意识地想拍照比价——反应过来又不禁哑然。又不是什么天价名牌,真消费降级也没降到这种地步。

更多的则是家居布料店,卖减价围巾的,处理瓷器的,还有多半是中学生爱光顾的蜜饯店。看上去淘宝样样都有,而且便宜又送货上门,身为网购达人的她一向很少想这些实体店怎么活下去。但现在看来总有些人会突然走进去的,比方国庆假期第二天的她。

有几家她常去的专卖店平时在网上的旗舰店也不怎么打折,索性就挑好了拿去试衣间试试。恰逢国庆大酬宾,和淘宝双十一也差不了太多。她同样半心半意地安慰自己说。

老早就失去了一起逛街的可能性人选——同事们上下班都来去匆匆,丈夫也大咧咧地永远把大老爷们不爱逛街挂在嘴边。其实说起来,一个人逛街倒是更容易有所斩获的。她平时在网上自己拿主意惯了,现在有实物可以试,又有店员在一旁殷勤接待,购物体验反倒比网购更好。她一下买了好几件,凑够了办会员卡的一千块钱,又抵了一百现金。皆大欢喜,她无限满足地提着三个袋子出了门。

女人一旦开始试衣服就会彻底失去时间感。出门才发现已时近中午了,太阳早悄悄移到了头顶。手机静悄悄的一条微信都没有。锅里热的早餐估计中午都够丈夫吃了,梅捷临走时也是故意的,希望借此可以得到完整的“加班的”一天。

刚刚在镜子里的自己换上这季流行的不对称衬衣,看上去还相当年轻。难怪那个上了一点年纪的店员大姐会上下打量地问:“姑娘刚毕业吧,长得真俊,有对象没有?”

梅捷笑着说:“有了的。”一边想,北京人不说俊,说精神。这大妈估计是北方人,只不知北方哪里的。

本以为就是销售策略逢人便夸,结果临买单大姐又问:“有对象了,那到底结婚了没有呢?”

她这次老老实实地说:“结婚了。都结了八九年啦。”

“嚯!”大姐好像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样子。不知真假,但梅捷心里当然是喜悦的。好像总有那么几年了吧,没人注意她今天换了什么衣服,也没人夸她长相,最多就是说胖了还是瘦了,气色好不好。大概人在日常生活里,就很容易活成家具的模样。无论是丈夫还是同事,日日可见,似乎也没有更多交流的必要。尤其梅捷这样情绪稳定、性能良好、自带保险栓的女白领。她每天花半小时化妆,也不过只是为了不邋遢、不失态、不挂相,不让旁人诧异地多看自己一眼:“你今天怎么了?”

经过每日路过从不光顾的奶茶店,平时都只见人排长龙——后来听说可能是店家专门雇人排的队——心念一动,停下买了一杯,像周杰伦一样紧紧握在手里。往常中午只吃苹果,但偶尔喝杯奶茶其实也没什么——管它反式脂肪酸是什么鬼。今天还多走了几千步呢。特意多要了珍珠和蒟蒻,就像上大学一样,好喝就好,管它健康不健康。

就这样买买逛逛、走走停停,终于也踅摸到公司门口了。门口的保安看见她略微吃了一惊,她心头一暖,没想到他竟然认识她。平时每天随着好多人进进出出,他从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她对他偶尔笑笑也视而不见。梅捷是平时对着快递小哥也依然笑出八颗牙齿的文明淑媛,恪守整套资产阶级繁文缛节,中间就包括一条:日常要反复说谢谢,对不起,好的呀。不论对谁。真在路上偶遇,她又何尝真的认得出保安小哥的面孔?

到了电梯以后她才反应过来:可能也不是人家认出了她,只是吃惊这样的私企,国家法定假期还有人来加班。

电梯到十三层楼停下。中央空调没开,秋日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一立方吨一立方吨地倾倒进来,平时紧张忙碌的大办公室一空下来就有末世废墟之感,并不冷。一切都静悄悄的,各种文件安静地待在它们的位置上。和她一样,这些文书假日也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像电影背景。

梅捷没开灯,正午外面的明亮和屋内的幽暗自成两个世界,她像沙场秋点兵的将军一样从那些整整齐齐的工位间逐一穿行过去,发现了很多同事的工位上都有小玩意。茶具、小型盆栽,以及吃剩的零食袋,摊开一半还没收的手账本。很多人桌上还有书——她从来没想到这么多人居然还看书——而且并不都是什么大冰张嘉佳,光《浮生六记》就有好几种版本,定睛一看,也都是现代的人翻译的。当然还有别的书,《百年孤独》《红玫瑰与白玫瑰》《围城》《东宫西宫》《全球通史》《激荡三十年》《海边的卡夫卡》《知日》和《时尚芭莎》。

她越逛越有兴致,个中得到的乐趣,竟并不亚于逛大都会博物馆。原来他(她)竟是这样一个人,看桌面摆设就大概猜得到性情:Maggie该是巨蟹座,桌面上才会有《十字绣编织一百种》和《欧洲野草百科全书》;都说Tony是Gay,但是梅捷很怀疑会有这么邋遢的Gay除非是攻,纵然是也是渣攻,否则桌子下的字纸篓里怎会塞满了鼻涕纸塞成实心还不扔……

平时日日可见的办公桌,淑媛梅捷囿于必须尊重他人隐私的教养,只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从来没有细看过。

突然走过一张空桌子,像节拍打着打着漏打了一拍,说不出哪里不大对劲,心里空落落的。梅捷坐在桌前想了快两分钟,才想起那位置曾经坐在广告部的Wendy,说话很像台湾腔的福建女孩,平时也很少打交道,节前莫名其妙地离了职,竟然没有熬到拿年终奖,有些人就猜是不是惹了什么桃色是非。怀有一点罪恶感的她拉开了Wendy的抽屉,但一无所获。

倒是看到了一张机票行程单。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和Wendy什么关系。他们公司里很多人都是隐婚,一旦结婚就要扣发一千元单身房补,很不通人情的规定,但老总坚持实施了好几年。单身租房压力本来就更大啊,领导振振有词。但梅捷当然知道其实只是老总不愿意那么多女员工一进来就忙着结婚、度蜜月、休产假。他对她这一点倒是特别满意的,只要她一直不生,悬在他头上的最后一把达斯克摩之剑也就名存实亡。有时候甚至会拿她和新来的小姑娘举例子,鼓励人家精忠报国:“你们看梅捷多好,真正新时代女性。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一心扑在工作上……”

老总要是知道梅捷假期还来加班,一定更加喜出望外吧。但可惜她上来时忘了打卡。他也从来不知道她其实有多痛恨年复一年被拿这件事举例害她一天天变成众矢之的。本来是一个自主选择,结果却变成了对公司大跳忠字舞的榜样,也难怪好些时髦贪玩的女同事都自觉和她划清界限,说她拼命三娘、工作狂,甚至说她可能向老总打小报告。

因为没打卡,其他人倒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国庆假期的第二天如何神情古怪地一个个视察过他人的工位,近乎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工位那么靠里面,那么远,平时风风火火大步流星走过去,最慢也不过一两分钟。而这一天,她表现得完全就像职场剧里那些马上就要离职的斗争失利者,一个个工位流连往返地,眷恋多情地,走过去。有时候还点头微笑,好像那些工位上还坐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真上班的时候,她根本不和他们说话。

终于走到自己的桌子了。梅捷坐下来,习惯性地端起杯子。里面还有九月三十日泡的最后一袋伯爵红茶,写着Earlgrey的标签软塌塌地挂在杯沿,看上去说不出的急景凋年,杯底的残余已泡成了深黑色。她走前竟然忘了洗杯,那天到底是在怎样一个兵荒马乱的状态下离开的?想起来了,临时被客户约去喝咖啡,约在北四环,离家很近,谈完就顺便回了家。

梅捷也想起那个客户五十三岁了,临走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呆了一会儿才礼貌地挣开,有意无意抬手掠一下刘海晃晃手上的婚戒,还赔着笑:“刘总那我走了啊,祝您假期快乐。”

这些年很奇怪,没人夸她好看,对她毛手毛脚的人反而变多了。她很想知道其他生了孩子的同事有没有遇到过这么多烂桃花。也许未生育过身材没走样吸引力是稍微大一点——这样想来,她的结婚戒指反而变成油腻男肆无忌惮的通行证。他们多半也结婚了。工作关系发展成通奸总归比养一个年轻的小三成本低?

她沉沉地想着,把戒指撸下来又戴上去。Tiffany的白金素圈,经典款,现在不知道还出不出这款了。本来她也不喜欢买珠宝、名牌包包,说起来工作倒真的是唯一乐趣所在,也的确没放多少心思在人际交往上。但到后来老总都有点拿不准她到底想升到什么位置为止,有一次试探性地问她:“现在这年薪也差不多到头了吧?如果真想生,就去生。”

连他都误会了。她哑然失笑。难道他真那么自作多情,以为自己一直不生孩子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就是直接对他本人效忠?

虽然她的部门KPI一直全公司里最高,女性的职场天花板原来当真存在。她之前视而不见,是她白痴。

梅捷想起来为什么假期第二天会这样受刺激。大概是头一天研究生同学聚会,同宿舍其他人都生了孩子,有一个还生了二孩,大的六七岁了,大概就是毕业后一两年生的娃。人家该升职也升,该加薪也加,好像也并没有耽误太多事。是不是她为了拼出一番天地付出的代价真的太大了——但是,原本她就是因为决定不要孩子才更寄情于工作的呀。

倒因为果是荒唐的。她大学是文艺青年,会和朋友组Band(乐队)自己打架子鼓那种。她到二十岁都绝对没有想过自己最后会在一家广告公司一待八年,才谈了第二个男朋友就结了婚,每天做饭,日日加班,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管怎么累死累活,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一头,结果到头来,既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也远远谈不上家庭成功。

说起来这些年其实她也没有少买玩具。差不多的同龄朋友都当了妈妈,一到十五岁的任何用品她都熟悉。淘宝已买清单里包括儿童帐篷、幼儿木马、乐高积木和读小库绘本。有时候也想,花这么多时间挑给小孩子的礼物,是不是也是未激活母性的一种隐秘发作?

这样说起来,倒像母性是一种原始病毒。她通过各种手段力图免疫,但终究斗不过的,是社会性还是本能?

但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亲自去生一个小孩,胼手胝足让他(她)接受一级级直至爬到金字塔尖的教育,从此彻底被这个世界绑架,梅捷依然战栗多于欲望,恐惧大于憧憬。

从幼儿园到学前班再到小学、中学、大学,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一切精英教育想来都让人厌倦。她没有兴趣看一个血液里流淌她和她老公基因的小孩从头到尾脱几层皮地再经历一遍。

其实可以移民的,梅捷想。东亚的低生育率,是从最先进国家和地区一步步蔓延开来的,起先是日本,再是中国台湾,然后是中国大陆,接下来,是泰国、越南?香港澳门不大作得了数,现在娱乐新闻里还在讲大奶、二奶,大陆狗仔队都是被香港娱记教坏的。每次看到这种娱乐新闻标题,都恍然觉得这么几十年过去到底有何进步。女性依旧在扮演何等角色?什么年代了,还是嫁入豪门遗产恩怨这一套,都二〇一八年了,还上演捉奸、偷吃、一楼二凤?“靓绝五台山”的蓝姑最后也成了四大癫王之一。梅捷想起她的时候还不知道蓝洁瑛很快会死于一个月后,被友人发现倒毙于自己住所。

日本也有被遗弃的松子。要么就是美国,加拿大,北欧,南美。

但真设法出去大概也很寂寞吧。她想了一下也就放弃了。语言是最大问题。在自己的国家尚且找不到人说话,难道在那边就好了?

梅捷不是没想过再读书。房子按揭早付清了,也有一点积蓄,工作也没有更多挑战。但真出国好像又需要更大一点的决心,和更强有力的刺激。眼下至少她还在婚内,丈夫不算模范,但也还不至于出轨。真出去就不好说了。且不要说现在这份工这个职位,毕竟也还是一拳一脚打天下挣来的。

最能够解决眼下职业和情感倦怠感的,也许……是找个情人?

梅捷思忖至此,站起来走到与自己隔三个工位的一张办公桌前,又矜持地立定,像个上帝一样往下俯视。Nana有一次开玩笑说黄景隆好像喜欢她,一天到晚往她这边偷看。黄比她小至少七岁,广西人。个子不高,样子倒清秀,喜欢和姐姐们厮混,典型的妇女之友。倘若他对她格外另眼相待,倒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太正经——淑媛的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从不和他玩闹。他自认为自己魅力无边,接受不了辐射范围内还有漏网之鱼,反倒生出别样的兴趣来。

梅捷读书时,做梦都没想过接受这种咋咋呼呼的类型。年轻的女孩子统归都恋慕安静忧郁一点的王子类型,显得比较有灵魂。她丈夫就是这一类,因此相亲认识,竟然很快就结婚了。没想到婚后就从安静直接蜕变成了闷。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真的无话可说。他最大的兴趣是搜集游戏手办,有一次她经过新街口看到漫威给他买了一个,他向她展露出的笑容简直灿烂。她发誓结婚这么多年也就那么阳光普照一次,但是那是因为漫威手办,不是因为她本人。

如果真和小黄在一起,倒是逃脱了和油腻男的俗套。但她也不是没看过日剧《贤者之爱》和俄剧《背叛》。和小鲜肉恋爱,最后还是要承担世俗责任的。首先婚姻状态就不对等,她终归是牺牲更大的不安全一方。弄不好就鸡飞蛋打,得不偿失。就为那一点点肉体欢愉和情感慰藉,值得吗?再者说,真动情了怎么办?真离婚是很难的,即便没有孩子,也得想清楚怎样对父母交代。

她有心无意的,手指轻轻划过小黄的书架。上面有一本《失乐园》,她心念一动,很快又看到另一本《洛丽塔》。一树梨花压海棠。男人永远都喜欢年轻的、更年轻的。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保养得当,看上去显小罢了。但这也是东方女人的常态。他到底有多喜欢她也真的不好讲,前几天不是还有同事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东单吃呷哺呷哺?据说是父母安排介绍的大学学妹。她刚入职头几年也有单身同事表白过,知道她有男友也就秒放弃。人这么多,她又不是天仙,何必费这么大的劲?最后这些年轻的男孩子都会拥有自己的乏味人生的。她是早上了轨道的人,折腾不动了。

欧吉桑。梅捷笑出声。日本动画片里总这么念,中年妇女、大妈。三十八岁,算欧吉桑了吗?

第二个本命年往后走,时间的指针根本停不下来。如此,也算是行至人生中途了——这不是她的创造,是但丁在《神曲》里说的。

平时这些工位上的人要是能看到她的念头,大概也会非常吃惊吧。没想到她这么不苟言笑的人,骨子里也不是完全不解风情。只是她太忙又太懒,分心做其他任何事都需要力气。她除了工作上卖力,其他力气下的是不多。可是,要不是这样加班加点,房子按揭怎么会这么快还清?

下午一点半。阳光正在变弱,慵懒无力地从窗户射进来,似有若无地落在一张似乎没见过的桌子上。梅捷走过去如一只好奇的猫:七十年前的太阳照在了桑干河上,七十年后金宝街的阳光照到了谁的工位上?

想起来了,是和她同样来自小县城的Cici。性子火暴,想说就说,恋爱谈了几年还没结婚打算,实在被家人催急了就冲那边狂吼:“公司工作太忙了嘛。结婚就真一了百了吗?我们公司还有人结婚十年不要小孩呢。”

大家都齐刷刷望向梅捷。Cici背对着这边,背影都写满了盛怒之下的失言懊悔。梅捷当然听到了,但并不抬眼。

这样看上去铁面无私的外企,大家空闲时光也总是沉浸在各种充满中产阶级符号的天伦之乐中。小孩子要学钢琴、画画、跳舞、英语。大人暗自比拼哪个幼儿园升重点小学的升学率最高。中国人越来越像美国人,除了工作之外,最可以分享的就是正常美满的家庭生活。。

梅捷悲哀地想:这年头那么多婚前性行为都被允许了,而她甚至没有可以聊聊婚后性生活的朋友。

曾经也是很好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慢慢淡了。看到豆瓣上写频率低于一定次数的夫妻相当于无性,她从头到尾认真看完了那篇文章,结论相当于没说。她知道不是任何一方的生理问题,不过就是欲望渐次归零。这又是为什么呢?两个好端端的人,合理合法地在一起了,反倒各有各忙?

据说那些有孩子的人反而是定期过夫妻生活的。可能因为有孩子在一旁不定期打岔,夫妇间反而有了偷情之趣。像他们这样结婚几年没生孩子的,父母不肯一起住,没有任何障碍,反而渐渐失去爱欲激情。网上言之凿凿:这样下去一方一定会出轨。但梅捷想,如果连出轨也懒得呢?

中国人越来越像日本人。北京和东京一样母胎单身(网络流行词,比喻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年轻人)都那么多。大家都低欲望、低像素,死样活气地生活着。连死都是需要很多额外力气的,所以也并不必试图去死——太累了。

按了七个开机密码,电脑打开了。刚买的衣服袋子随手搁在一边。未完成的工作暂时懒得处理。无数生活中的细小问题像煮开的茶壶,咕嘟嘟地往上冒个不停,在这个略微疲惫的国庆假日第二日的下午。一阵无可抵抗的困意和怅惘同时袭来,梅捷把平时用惯了的折叠床拉出来,在工位上轻车熟路地睡着了。

结果梅捷梦见自己捡了一个小孩。外面下了瓢泼大雨,那个小孩好像也是有父母的,却不知道怎么孤苦伶仃地站在大雨里,而他父母就在屋檐下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反倒焦虑得不行,冲进大雨里把孩子抱回来才发现浑身湿透,慌忙问他父母有没有干衣服换。过了很久,孩子的父亲才找了一些看上去就很旧的衣服拿给她。这都是宝宝长大了穿不下的,没有现在合身的。但她担心孩子着凉也还是赶紧换了。孩子的母亲就木木地一直在一旁看。那孩子一两岁的样子,脸色很苍白,像个需要保护的小动物,微微喘息。不哭,也不挣扎。

梅捷醒后才发觉那张脸好像就是舍友的二孩。她明明并不喜欢那个舍友,嫌她生活中任何选择都必定是她的反面。在梦里舍友却仿佛才是那个走在正轨上的人。而她也许和二孩一样,是可有可无的,被政策允许存在才存在的事物。

不。梅捷想。还不如二孩。孩子有人原谅,大人则没有。像她这样的大人,自己都不原谅自己。

做完梦又睡,再睡着却又怎样都醒不过来。一觉居然沉沉睡到黄昏。金宝街也和任何一条北京中心地带的商业街一样,窗外很快黑透了,街道边的树却依次亮起无数流金异彩的小灯,营造出一种纸醉金迷、万家灯火的错觉:丽晶饭店的粤菜、骏豪酒店的葡国菜、大宅门的官府菜。华灯初上,赴宴的人各投林。路上的这些来去匆匆者各自都拥有怎样的生活?家庭和工作他们都安放妥当了吗?都生孩子了吗?

空气像狗鼻子一样冰凉、刺痛,教人心灰,没有任何好消息藏在里面。

就像小时候总是写不完寒暑假作业被罚抄一样,她抄了很久终于哭了,哭完发现教室外天早黑了,所有人都走了,包括惩罚她的老师和班干部。是冬天的傍晚,外面下了小雪,她无声地哭着,虚掩好教室门,收拾好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雪地里走。沿途经过无数灯火,窗户传出饭菜的香气,她想父母大概等急了也许早吃过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刺得冻红了的面颊生疼。梅捷心想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困在雨里一直出不来的小孩。

少顷,公司大厅的灯突然亮了。中午那个和她打过招呼的保安一脸肃穆地站在楼梯口。在大放光明中像一枚从天而降的钉子。

梅捷狼狈地在骤然而至的明亮中坐起身,幸好是合衣而卧:“怎么了?”

“老总下午过来了,看完了所有的监控视频录像。”保安没头没尾地说,“他要我换岗前叫你一声。”

她仿佛没睡醒似的喃喃问:“老总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陪Wendy过来取个东西。”保安含混地说。原来他真的认识每个人,梅捷想,也不知道此Wendy到底是不是彼Wendy。原来他才是所有出入口秘密的汇总者和知情不报者。那么,他眼中的她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也和别的人一样认定她是个变态工作狂吗?

“他们看你在上面,就没上来。不过他让我问问你,国庆节第二天为什么没出去玩。在公司待了整整一下午,是要跳槽把机密带到别的公司去,还是打算离职一段时间准备怀孕?”

她想起公司近乎严苛的保密规定和节假日纪律,猛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来。

但淑媛梅捷随即发现自己依然穿着早上出门的衣服躺在折叠床上。躺在这个大楼十九层楼完全停止跳动的心房左内室,偏二尖瓣膜的最柔软褶皱底部,如完全沉入大陆架海域的最内里,又像是彻底迷失在茫茫宇宙的中心黑洞。亲密而安全的黑暗依旧紧紧地、不无怜惜地包裹住她。她一个人。在公司。在国庆假期的第二日。

文珍,女,青年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硕士。已出版小说集《柒》《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散文集《三四越界》。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阳明杯山花双年奖、第六届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