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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9年第2期|王达敏:窗头明月枕边书

来源:《红豆》2019年第2期 | 王达敏  2019年04月01日08:46

经常在校园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中等个头,身胖体重,慢步,略显拖沓。不用近看,此人乃中文系王文彬教授。

记不清从哪年哪天开始,只要天气许可,他每天必定在校园散步。从春走到冬,从中年走到老年,不知不觉他把自己走老了,把校园也走老了。走着走着,他把《雨巷》的诗意也走出来了。两年前,他一声太息,把自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七十四岁,走早了。他本是一个善待生命且生活节奏慢的人,为何这么匆匆离去?我与他同事三十多年,知道他是一个自我矛盾到妙不可言之人。性急,遇事好激动又冲动,行动却缓缓慢节奏。他喜读书善思考,一旦有所感悟和发现,无论大小,便激动难熬,急于向人述说。说这个发现(问题)如何重要,如何超越,如何原创,若写成宏文,又如何了不得。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怀疑他,更不能否定他。你只要虚心地听着就行了,如能顺应上去,连夸“好”“精彩”,真能把他点燃起来。他有高血压,真的这么激动下去,还不送命?我了解他,他会自我缓释降温。一般情况下,过不了几天,他自己就冷静下来了,要不觉得这个发现(问题)并非很重要,要不觉得它太难,一时做不了,于是又回到读书思考的常态。

写文章,他也慢,那是精雕细刻的结果,我常笑他写文章像滚雪球。比方万字文,他一般要改好几稿,第一稿五六千字,第二稿改到七八千字,三稿、四稿才改到万字。我与他截然不同,我最没耐心改文章,那简直比写文章还累。他则批评我这般作文太随性,又不推敲,马虎为文。我们治学为文各自形成特点,他要的是精耕细作、严谨扎实,我要的则是文脉贯通、开合自然。文无定法,各有长短,无可非议。

自从沾上“三高”后,他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早睡是习惯,早起是生理乱象。他对我说,大约从中年起,他每天黎明时分就醒了,睡不着。天未亮,做不成别的事,只能看书。久而久之,就熬成了习惯。他有几套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保健之类的小套路,经常向我传授。说真话,我对他说的这些既不上心又颇怀疑,主要还是我没耐心搬弄身体。前些年,我也沾上高血压,虽不轻不重,毕竟是身体出了状况。他一再告诫我,一要散步,二要调理饮食。在他的指导下,尤其是在每年的体检后,总是发誓每天要走几千步,走了几天,感觉不出明显的效果,索性又回归静养。说穿了,是犯懒。

最搞笑的是,他一再向我传授他的饮食妙招,比方少吃肉多吃蔬菜水果,少吃细粮多吃杂粮,不能暴饮暴食,每餐吃六七分饱为好。这些我都懂,但懂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有段时间,他叫我每天吃醋泡洋葱,隔几日,又叫我用醋泡黄豆、花生米,每天吃多少粒。我在他的指导加告诫下,曾尝试了近一个月。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眼见人开始消瘦,整天感觉饥饿,见肉就馋,不见肉想肉也馋,而血压似乎不领情,依然如故。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如此虐待自己呢?于是告别饮食虐待法,开吃,心情跟着大好。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对饮食的节制,一准是既有效也有限。十多年前的某一年,全系教职工到金寨山区采风,中途在一家饭店吃午饭。当用土法制作的一笼米粉肉上桌时,他和王多治先生立马眼发精光,连连说好。二位先生都是超水平的“三高”患者,照理说不能吃肥肉。架不住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平生最爱米粉肉、红烧肉,我料定他们今天要破戒了。果然,不用别人劝说,二人则互相怂恿起来,吃一块吧,没关系。一块下咽,又夹一块,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也不多这一块。笼子里还有几块,大家客气地让着他们,他们也就不客气地吃了第三块。

慢的心态、慢的生活节奏有益于身体健康,生命的延长,怎么到他这里就发生了变故?他时刻提防着“三高”,没想到另一恶疾乘其不备击垮了他。

人走了,文字留下来了。说他的文字留下来了,不是说他的文字还存在着,而是说他的文字进入了学术传承之道。大约以二〇〇七年他退休为界,之前的二十多年,他的学术研究几乎全围绕着戴望舒,先后出版了《戴望舒评传》(与郑择魁合著)、《戴望舒穆丽娟》、《戴望舒全集》(三卷本)、《中西诗学交汇中的戴望舒》、《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传论》。他的著作能够进入学术传承之道的是《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传论》。《戴望舒全集》为传主之作,文彬先生的贡献在于,经过他的搜集、整理、校订,第一次呈现了戴望舒生前创作的所有文字。在他的戴望舒研究中,前四种自然构成塔基,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进入第五种之中,因此,第五种自然形成塔尖,成为戴望舒研究的总结。

又不得不说,对于怀有学术雄心且学养丰富的文彬先生来说,二十多年只研究戴望舒这么一个诗人,确实有点少。我曾建议他在中西诗学构架中写一部《戴望舒论》,或写一部《中西诗学传统的比较研究》之类的著作,他顿显难意,谦虚地说自己不善于理论构建。这就怪了,他明明有很好的理论素养及独到的观点,怎么又说自己不善于理论构建呢?我从他的藏书及平时的言谈中了解到,他读的中外理论著作不比我少,其谈吐中所包含的有关哲学、历史、文化及思想史的见解,远在一般学者之上,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旦涉笔为文,这些理论几乎都隐退了。他善于实证、考据、阐释,从史料里爬梳解析,“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他对这的表述是,“史料要一点一滴地积累、梳理,实证也要一点一滴地进行,时时警惕抽象和简化的诱惑。不蹈空,做离开事实的形而上的演绎;也不取巧,仅依据先验的观点择取事例。遵循‘言必称据’的学术要求,一切都通过实证,从史料的发掘到鉴别,从观点的升华到提炼,实证精神贯穿研究的始终,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研究置于坚实的基础上。时至今日,这仍然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传论·后记》)

话对理通,但话没有说透,欲言又止了。解开也不难,无非是这个意思:实证研究是唯一可靠的方法,抽象的理论思维容易蹈空,靠不住。据此而推测,文彬先生是不善于理论构建呢,还是拒绝抽象的理论构建?莫衷一是,难以断论,也许是二者兼有吧。

有次我们聊文章,他突然冒出一句既像自得又像自否的话,我现在是没有史料就不能写文章。我终于明白,他这么多年为何写得不多,为何一到笔下理论纷纷隐退的原因了。实证依靠史料,一点一滴地发掘发现,精耕薄收,在成果的数量上自然不占优势;实证成为惯性,理论插不上去。我在想,文彬先生若能将抽象思维和理论构建纳入他的研究之中,岂不更好?这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人人既有所“长”又有所“短”,彼此,彼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分析阐释可靠可信,文章平实扎实耐读。

说他完全拒绝理论构建,恐怕也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其间,他几次想突围做宏观的论题,试试又退回去了。他心有不甘,又只能如此。对一个学者来说,这是一桩非常痛苦的事。退休后,他沿着戴望舒诗歌往前推进,选定新的目标研究“中国现代纯诗”,想写一部《中国现代纯诗史》,一个他倾心已久的课题。我给他泼冷水,劝他别再做这类专深的研究。实事求是地说,此时他的精力远不如以前,真要他做,他也做不动了。还说你现在彻底自由了,没有教学、科研和指导研究生的种种负累,正好能够随心所欲地看看自己想看的书,写写自己想写的文章。可视学术为生命的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一直到他去世,我都不敢也不忍心问他的这项研究做到了哪一步。

其实,该努力的,他努力过了,这就够了。幸运的是,二十多年来,他硬是把自己打造成著名的“戴望舒研究专家”,说他是国内外戴望舒研究的第一人,应该也不为过——到目前为止。学术有传承,后来者的研究肯定会超过他。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后来者的戴望舒研究都绕不开他,这就是他及他的研究成果的存在价值。戴望舒研究,他功莫大焉!

转而一想,书少了又怎样?处于二三流学术平台的学者,一辈子能够有《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传论》这样一部名山之作,足矣!

说到底,文彬先生是一个纯粹的学人。他和我一样,平生无长技,只配亲近文字。他最大的乐趣,可借用戴望舒的诗来表达,“你问我欢乐何在?——窗头明月枕边书”(《古意答客问》),还应该加上一句“寻书读书自写书”。

王达敏,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评委,安徽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学学会会长。出版文学和哲学研究专著《新时期小说论》《余华论》《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理论与批评一体化》《中国文学现代传统的形成》《稳态学》《第三价值》等十余部,文化随笔集《批评的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