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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尽铅华说小说

来源:北京文学(微信公众号) | 石钟山  2019年03月29日08:31

我之所以喜欢小说创作是因为它的自由,它会让人在有限的生命经历中感受到多种人生,历史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创作一部作品的过程也是对自己灵魂拷问的过程,一路写下人生就多了很多感受,生命就有了质感。这就是文学所给予我们的。

作家必须尊重生活,这是作家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对待生活的理解,这些要素足以构成小说的基本点,而至于其表现出来的层面或深或浅,就要看作家的道行了。它涉及一个作家的修养问题。大家都在写小说,有的写得高级一点,有的写得低级一点,有的作家刚开始写作什么样子,到最后结束时还是什么样子,甚至于一步一步倒退。其实,一个真正成功的作家,他的创作一般分成这样几步:第一步是为了发表作品。如何发表作品,这是大多数人于作家门槛之外所感到的一种最深层次的困惑。当我们把这扇大门悄悄地推开一道门缝,偶有作品能够发表时,继而又会想到如何才能把作品再提高一个层次。当作品达到一定层次之后,许多人就会想到,如何才能让作品进入一流作家的行列。在这一过程中,有很多很多的人即便倾尽了一生之力,也没能。有人会说,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作家,我也是作家,你有生活,我也有生活,你在写,我也在写,甚至我所付出的辛苦比你还要多,而我为什么就没有取得成就?原因就在于一个作家的修养。作家的修养是什么?生活。

有人又会说,很多人甚至活了100多岁也没成为作家。是的,生活只是成为作家的一部分要素,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作家的悟性。没有悟性,你有再多的生活也完不成创作。悟性从哪里来?每个人都在读书,但读书对每个人来讲所得到的结果和效益又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作家的悟性问题。太聪明的人不能写作,因为他觉得还有写作之外的更大的利益吸引着他;但是太傻的人、智商不够的人肯定也当不了作家。作家写作是需要智慧的。所以,只有那些既不傻又不特别聪明的肯于付出的人,才适合当作家。

作家要历尽人间沧桑,洗尽铅华,才能够写出流传于世的好作品。洗尽铅华,就是洗尽杂念,只有这样才能修成正果。一个作家,又想当官,又想当作家,还想发财,你凭什么?鲁迅说过,我把别人喝咖啡、聊天的时间都用来写作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均等的。看到人家去吃饭唱歌,你也要去吃饭唱歌;看到别人去旅游,你也要跟着去旅游,长此以往,如何能够静下心来洗尽铅华?洗尽铅华是真正把自己的心放下,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当把文学当成自己唯一出路的时候,可能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纸媒与网络最大的不同是阅读感觉不同,阅读纸媒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过程:阳光下,流水边,一杯茶,一支香烟,你可以慢慢地品、细细地读。网络是什么?匆匆的浏览,让人浮躁,生出许多焦灼来。这就是我们阅读网络和传统书籍的不同。十几年前,很多媒体曾经采访过我对于网络作家的看法,我就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我说网络作家可以有存在的理由,但网络不可能取代纸媒体。近十几年,图书出版量是稳步上升的。从最早古人用竹简传递文字开始,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阅读习惯,不可能一夜之间被网络所取代,甚至以后网络还会再发展、发达,纸质书和纸媒也同样会延续自己的书香品质。

艺术和生活是有距离的,作家只有和生活拉开距离才会发现生活的可爱之处,才能产生审美,也只有这样,作家才会有创作的冲动。我们经常听到周围很多朋友抱怨生活,抱怨所有的事物。其实,作家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作家要站在一个高点去审美,然后站在一个低点去写作。以前经常有作家,像一个道德法官一样,站在全视角、高视角来批判和审视生活和人物,这样的作品很难被接受,因为你的作品,只代表你自己或者有同样感受的一小部分人。作品是写给更多读者看的,所以作家的视角既不应是仰视也不应是俯视,而是平视。平视过程中要有跳开,跳开就有了审美。学会审美的人才能找到幸福的源泉,学会审美的作家才能找到作品的好角度。不要一味地抱怨生活,不要一味地当生活的评判官,要融入其中,感受其中,然后又能离开其中。作家在读书或写作时,是一个梳理自己人生经验的过程。为什么我们读好多作品都读不下去,觉得没有意义、枯燥乏味?但是有的作品却能读得热血沸腾,甚至让我们觉得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这就是因为一个陌生的作家给读者带来了共同的气场,他对于生活的理解让读者产生了共鸣。

自从有了文学创作之后,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诗人和作家还在前仆后继地写作呢?该写的题材、故事、人物写尽了,为什么我们还有人在写、在读?恰恰就是因为作家对生活的感受不同。张三跟李四差一点点,我跟你差一点点,我把这一点点写出来,这就是我跟你们不同的地方。那这个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说独立存在的价值,就是文学当中说的“这一个”。我的作品拿出来,就是我的价值所在。为什么经历相同却能写出不同的人生,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小说的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仅有形式是远远不够的,最终能打动人并能让人记住的是小说的内容和细节。我们阅读了很多作品,虽然好多故事淡忘了,但有些人物、细节还记得,我觉得这就已经很成功了。你若干年之后还忘不掉这个细节,也就忘不了这个人物,因为这个细节是长在人物身上的。好多人不知道怎么刻画人物,只想写出这个人怎么高大,怎么刚强,这就是提纲了,在写高大伟岸的人物时,要找到细节放在他身上,他需要和细节融在一起。人物要在故事中解决问题,体现出他的智慧和性格。但如果简单地只为写故事而写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便只是故事当中的符号。有时在写某种题材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因为故事先行了,人物就是故事里的摆设,这就是为了写故事而写故事了。如果我们写故事的时候,从人物的角度开始考量,让人物带着故事来走的话,小说就是鲜活的。

好多人问过我,电视剧本好写还是小说好写,电视剧本和小说有什么相同与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是电视剧本和小说都讲故事,塑造人物;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其实它们是两个行当。小说是电视剧所不能替代的,小说与电视剧的区别是小说以内省的方式深层次的思考,但是电视剧不能往心灵走,而是向外部走,向外部的故事扩张。好多人说,我觉得能写小说就能写电视剧本,能写电视剧本就能写小说。错,我经历和感受过了才知道,原来我写了那么多小说,尝试去做电视剧的时候,也是在写了三四部电视剧之后,才觉得算是掌握了电视剧本的写法,这还是经过那么多对故事、语言的专业强化训练之后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个训练,懵懂地从头开始摸索,那就更困难了。

为什么现在很多电视剧不太好看,细节不好,让人不舒服,因为编剧写的不是生活经验,而仅仅是戏剧张力和冲突,有了戏剧结构以后,就开始编。很多影视编剧能完成电视剧和电影的结构,但是他并不能真正写好电视剧。真正写好电视剧的编剧跟作家的成长经历是一样的,要有对生活的感受和感悟,有对生活沉淀之后的开掘,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和塑造出来的人物才能打动人,才能走进观众的内心。

有些作家希望作品能被改编,但进入影视圈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过程。我不是说进入这个圈有多难,不是,但也需要作家的创作路数、创作风格和样式与影视改编相契合,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个机会,到现在我也是影视圈的门外汉。现在好多人把写小说当成影视化写作,就是为影视写作,结果到最后两不像,导致这些作家都没有心气写作了。

张艺谋拍完《红高粱》说,文学驮着影视在走。许多导演也认为,真正成功的影视作品大部分都没有离开文学,文学是各种文艺样式的母体,即便是音乐、舞蹈,其实最终都离不开文学。现在的文坛与影视联系这么密切,如果文坛也被娱乐化甚至低俗化,那我们的影视也没有希望了。

人需要看书,如果不看书一两年之内没有问题,三五年之后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的,尤其是作为作家来讲,别人的创作思路会激发你的创作灵感。这不是抄袭,而是你看到了别人的角度。回到创作的方法和方式上,就是通过借鉴,让别人的作品能勾出自己的创作灵感。比如我欣赏的作家是海明威和杰克·伦敦,这两位作家在19世纪并不是最伟大的作家,为什么他们能给我带来醍醐灌顶式的冲击力?我也不认识他,就因为看了他的书,我了解他了,认识他了。尤其是我的早期创作,海明威的作品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在我刚刚文学起步的时候,读了海明威的作品,使我的创作上了一个台阶,他作品中的灵魂、气质,他所描述的硬汉男人的形象,硬汉男人的审美,让我突然间觉得在心里隐藏了多年的对人性的愿望、对英雄的理解,一下子就迸发出来了。其实海明威的很多作品描写的都是普通人物,在我眼里却都是英雄。

作家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份职业让作家承载着多种情感和人性的拷问,所以说作家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只要能让更多的人感到幸福、慰藉和受到启发,作家的幸与不幸也就是小事一桩了。从开始爱上文学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过过星期天,也没有过过大年初一,这些日子在我眼里和平常的日子是没什么两样的。别的事情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意义,唯有写作,唯有回到书桌前我觉得才有意义。当一个作家成功的时候,你觉得他是光鲜亮丽的,他是伟大的,但有谁知道他在人后吃了多少苦,过的是怎样苦行僧式的生活?之前说作家是文学的工程师,现在作家被人尊重的标准是你又出了多少本书,作品是不是畅销。作品好到什么程度,坏到什么程度,没有评判的标准,只有广大读者才是真正评判的尺子。

写了这么多年,我也在困惑这样一个问题,怎么写和写什么?作家不能用一种方式去写所有作品,那样的话,所有作品读起来会让人感觉其实就是一部作品。尤其是当你出版一个小说集,把所有作品凑在一起的时候,作品非常相似和雷同,你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对于初学写作者,有两个作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欧·亨利教会我们怎么写,契诃夫告诉我们怎么写好。欧·亨利的作品非常棒,尤其结尾反转很好。但是契诃夫小说的内容和思想又非常深刻和具有现实讽刺意义。写小说不能像白开水一样写感情生活、家长里短,如果作家的作品都写成这样,作品的未来在哪里,希望在哪里?它应该带有思考、带有拷问,带有启示意义,这也是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方式和方法。优秀的文学作品相当于打开社会的一把钥匙,应该提出更多的人生拷问。

文学是为了有梦想的人准备的,它一旦在你的心里扎根,就会像一棵倔强的树苗在你的心里生长,直到参天入云、浓荫蔽日。文学不死,永远年轻,一直陪伴我们到永远。

作者简介

石钟山,男,汉族,1964年生人。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种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有三十几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一千余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享受国务院政府专家津贴。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天下兄弟》《军歌嘹亮》《大陆小岛》等。